中考失利，我心里郁闷，极想找个地方散散心。

因为中途生病耽搁，初中毕业晚了两年。那一年，我十七岁。

冥冥中似有天助，小姨的电话打过来；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店里学美发。

我想，如能在美发这方面闯出一条自己的路，不读高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欣然接受了，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美发、化妆之类的游戏。再则，我还是三年前小学毕业时去过小姨家。我早就想进城看看小姨了。

母亲有些犹豫。

父亲说，孩子毕业了。她愿去就随她吧。

出发前，母亲给我做了好吃的。还硬要我拿了鸡蛋路上吃。我嫌母亲太过土气，没有接受。母亲又在我的包里放上一大袋核桃，说是让我带给小姨的，这回我没有拒绝。

母亲郑重其事地叮嘱：在小姨那里她会关心你的。毕竟她是你的亲人不要轻信城里的人，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给骗了。

父亲说：在外面凡事小心。有事及时告诉小姨，或者给家里打电话。父亲眼神落寞，显得心事重重。

我的精力在梳妆画眉上，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紧张。父母的话轻飘飘的，似乎不愿意往耳朵里钻。

蓝天白云下，一只鸟带了十个音节，正抑扬顿挫地吟唱。

我的心情，此时与它是最吻合的。

一个多小时，客车到达车站。

打了电话，不一会儿，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小姨的身影。

她的头发扎起，后面是一个紫色的菊花瓣似的发卡将头发拢住，她的嘴皮儿左边靠近鼻子地方有一颗米粒儿大的黑痣。身穿一件圆领暗紫色汗衫，上面缀满细细的碎银点似的东西，身体移动时，她就成了一个闪光的人。脖子露了很大一圈出来，一根项链围着脖子。

我暗暗叹道：小姨可真是一个会打扮的人！

小姨对我异常热情：几年不见，长高了，更漂亮了。

长高我不否认，但说我长漂亮还是有点羞涩。尽管我过去在班里也听到男生们类似的夸奖。可我都不大理睬这些男生。女生说我漂亮，我有些兴奋，又有些不自在。

小姨让我上了一辆小车，边开车边和我聊天。穿过一条街，绕过一个农贸市场，沿途有好几家美发店，到了美发第一家，小姨停了车，转过身，热情地对我说：

到家了。小成，下车吧！

这是小姨新买的门面，足足有四、五十平米。比过去租房做美发的面积大了许多。墙面上镶了两面大镜子：一面是方形的，另一面是六边形的。这六边形的镜子可是我从未见过的。墙上贴着一张发型图；还挂了两幅很有艺术味的山水画。

此时，两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正往外走。见了小姨，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

阿萍回来了！

小姨脸上浮出笑，客气地说：不多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们有点事有时间再过来陪你。

小姨边挥手边笑着说：好的，好的拜拜!

拜拜!

欢迎再来！我听见屋里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

这是姨父，我认识。

姨父正在给一个中年大叔修面。姨父的脸干净而宽阔，下巴留着一小撮胡须我知道，这是时下很男性很潮的做派。

姨父对我点点头，说：小成来啦！自便啊，这里就是你的家。不必客气的！

说完，又忙着给客人修面。

我带着笑客气地应了一声。

这时，修面的客人也转身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神正好他相对。我注意到，这人大约四十多岁，眼神里有些迷离，说不清什么感觉。

尽管头顶有嗡嗡旋转的风扇，可感觉还是很热。小姨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我喝着水，大大咧咧地说：有冰水吗？我喜欢喝冰水！

小姨关心地说：你刚歇下来，不宜喝冰水。

冰水喝多了会伤胃的。中年男人以行家的口吻说。这会儿他已经修完面，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我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又对视着我的目光。我不喜欢这种目光，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一个移动的纸箱。

纸箱下面是一个小孩儿。因为纸箱蒙着脑袋，无法看路，他走得小心翼翼。可还是跌在了地上。

我正欲扶起他，中年人身手更快，一下就揭开了纸箱，扶起了小男孩儿。

男孩儿没哭。自己笑了起来。

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搞什么怪！姨父对着小男孩儿嚷。

小家伙的眼睛凝固在我身上：妈妈，这是谁呀？

小姨指着我说：这就是你小成姐姐呀！我不是在照片上让你看过吗？

小家伙歪着头看我，想了几秒钟，欢快地蹦跳起来：小成姐姐！哦，我想起来了，就是照片上穿着花裙子的人。

他欢叫着朝我扑了过来。

这个男孩儿是小姨的儿子，叫天缘，今年6岁了。过去在一起，他就喜欢和我一起玩。今天见了，拉着我的手，对我异常亲热。

中年人又在用眼扫描我。我撇开脸，不想理他。

这位是你......中年人闪烁着目光对小姨说。

小姨斜了他一眼，挪耶地说：我侄女儿老色你想什么呢！

还有姓色的？我一时没听懂小姨话里的意思。

哈哈我没想什么呢！中年男人付了钱，出门时发出古怪的笑。

听着真别扭。

姨父白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忙完活，洗了手，点燃一支烟，过来和我聊天。

家里还好吧？

我客气地应了一句：还好。

天缘神秘地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说有悄悄话要给我讲。

我笑着，看了看小姨和姨父，没说话。

人小鬼大！你姐姐刚到就想让她给你买零食吧？小姨笑着说。

别理他！整天就知道吃！姨父对我说。

两个理发的人出现在门口。

小姨和姨父又得忙活了。

天缘硬拉着我的手，转出了店门。

果然，天缘的悄悄话是让我给他买棒棒冰。

美发店附近就有一家食品店。买好了棒棒冰，天缘又指着虾条说：虾条我也喜欢吃，姐姐！

我劝道：虾条这种零食含有防腐剂。要不，换一种如何？

天缘不答应。我只好买了给他。

天缘拆开虾条袋，吃一口棒棒冰，再吃一口虾条。小嘴被虾条里的佐料抹出红红的一圈。

有些辣，但天缘吃得开心。一边滋滋地吸气，一边畅快地进食。

下次不要再买这种东西吃了。我平静地说。

好吧姐姐，你是说不吃棒棒冰还是不吃虾条？

我被逗笑了，回道：你说呢？

这鬼精灵咧开小嘴笑了：我知道了，你是说不吃虾条。

一路回走，天缘牵着我的手，很亲热的样子。他还让我给讲故事。

我想了一下，给他讲起了白雪公主。

不，我想听喜羊羊和灰太狼的故事！

喜羊羊和灰太狼？这你不是从电视上看到了吗？

是啊！可有的地方我没有看明白。

哦？什么地方不明白？

灰太狼为什么每次都被喜羊羊它们打败了呢？

因为它是坏人，所以必须失败。

它在家里也是坏人？在家里也老被它老婆用平底锅敲脑袋。

这个这是导演的安排。我说着，自己也笑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灰太狼老婆自己厉害，它可以和喜羊羊斗呀？天缘还在痴迷地问。

我笑出了声，说：这是电视你太认真了你长大了当导演，可以这样安排。

哼哼，我才不当导演呢。

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呀，我想开一家很大很大的超市，里面什么好吃的都有

我拍拍天缘的肩膀，哈哈大笑。

嘻嘻嘻！天缘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回到了美发店。

店里三张皮椅上都坐满了人，其中一个男孩儿是刚染了发，等着染发剂生效。长沙发上，还有一男一女的两位候着。

小姨看见我，停止理发的动作，对我说：小成，15分钟后，给这位洗一下头可以吗？

好的没问题。我爽快地回小姨的话。天缘还想让我陪她玩，被小姨呛了一句，知趣地说：空了我再和姐姐玩。

我点头的时候，天缘已经跑开了。他听到了邻居小孩在门口的吆喝声。

午饭是叫的盒饭。小姨解释说白天比较忙，到了晚上再好好招待我。

我并不在意。我看见，就在我们吃饭时，有两个年老的女人进来染发、做发型。她们看起来很要好，身材苗条，衣着讲究，脸上都抹了很厚的脂粉，额上的皱纹依稀可辨。眉毛显得夸张而弯曲，让人联想到国画里的兰草，嘴唇也是红红的，感觉和她们的年龄很不相称。高一点的女人发际线高一些，矮一点的女儿颧骨稍突出一些。

小姨热情招呼她们。姨父放下饭盒，给两个老女人倒了凉开水，又转身匆匆扒拉几下，吃完了饭。

她俩都要求染成金黄色。当姨父开始给其中一位剪发的时候，小姨已经吃完饭，并麻利地把空饭盒丢到了垃圾桶里。

一对一服务，小姨和姨父忙了起来。

我也知趣地快速吃完了饭。只剩下天缘一勺子一勺子慢吞吞地吃着。

我凑到小姨旁边，认真地瞅着小姨的一个个动作，一个个步骤，一边也帮小姨递一下她需要的东西；自然有时也帮姨父打下手。我在小姨和姨父之间移动，我想看看他俩的招式有什么不同。

这姑娘真漂亮！是你新招的员工吗？一位个头稍高的女人看看我，问小姨。

小姨说：不是，是我亲戚。

高个儿女人问：什么亲戚？长这么漂亮。

我有些羞涩地低了一下头。

小姨一边剪发一边说：张姐，考考你的眼力！你猜猜看。

稍矮一点的女人眼睛扫了过来，说：有点像你俩有点像。

小姨笑着没有说话。姨父一本正经地剪发，好像他压根儿没有听见有谁讲话。

张姐一面看我一面试探：该是你姐姐的女儿或是你妹妹的女儿。

小姨还是笑笑，不表态。

稍矮的女人说：怎么会是阿萍妹妹的女儿？连阿萍自己的孩子都才几岁，你想她妹妹有这么快吗？

张姐不好意思地笑了：嗯，有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那一定是你哥哥或姐姐的女儿了。

矮一点的女人抢话说：对，不是哥哥的女儿就是姐姐的女儿！

小姨这回说了话：刘姐，张姐，你们快猜到了。

她俩几乎同声说：还是你自己说吧。

小姨还在吊胃口：我没有哥哥哦，早先有一个，灾荒年饿死了。

两个女人如释重负。

别乱动，当心剪掉你的耳朵！姨父这时对那位被称作刘姐的稍矮的女人说。

大家被逗笑了。

小姨和姨父差不多同时理完头发。

天缘呢？小姨大声地说。

大家这才发现，饭盒里还剩了很多饭。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姨父不慌不忙地说：这小子一定和邻居家在孩子一起玩了。说着，他的脚步迈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