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弁言一

思量我生

仁和颂花何春旭撰

何代而无山川也？何代而无事物也？何代而无风花也？何代而无虫牛也？我何忽忽不得见前代之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也？忽而日，忽而年，我何忽忽见此山川事物、风花虫牛，而不得见前代也？夫前代之刻划山川事物、牢笼风花虫牛者，吾不知几辈，我亦仅仅见此几辈。此几辈者，我无与焉。非我无与也，我不能为前代之我也。前代之我，其亦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中之尘垢毫芥耳。我而为尘垢毫芥也，只冥冥顽顽供诸先生刻划牢笼矣。我为冥冥顽顽，则诸先生之刻划牢笼以及于我，又乌得知此几辈哉？即此几辈当劳心苦脾之时，知彼身之必依附山川事物、风花虫牛，而茫昧历亿万代也，则将不刻划、不牢笼，而先揖此尘垢毫芥，郑重以嘱之曰：我之为我，非我有也，其为山川事物、风花虫牛只有也。亟亟思之，更涕泣而归之，曰：我既如是，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中之我，又与我何有焉？亟亟思之，诚与我何有，则将不可划、不牢笼而全我矣；然不刻划、不牢笼，又乌全我而见我？即是我生，而必刻划我、必牢笼我。于其刻划、于其牢笼、于其有我，则我之中又区别曰三代之我、七季之我、汉晋之我、唐宋之我、元明之我；且区别曰周孔之我、申韩之我、班马之我、谢鲍之我、李杜之我、程朱之我、金赵之我、杨徐之我。是则我也，而且有此美名也，且有此美世也，我又乌能谢刻划牢笼哉？即使伸此尊长，伸此匹配，伸此传后，伸此心孔，伸此眉眼，伸此皮肉，脱然谢绝，不自垄望，又复冥心，勿受知识，能逾时刻，不生此念，于斯之隙，居然见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或惴惴，自或奄奄，所伸尊长，所伸匹配，所伸传后，对我恸哭，对我拜跪。我忽不知心孔为酸，眉眼为翘，皮肉为鼓，逾一时刻，百感油集。于斯之隙，周孔、申韩、班马、谢鲍、李杜、程朱、金赵、杨徐，纷至沓来，争攫我名，纂取我世，欲其多脱，苦不可得。哀告再四，求于斯世而作尘垢毫芥，犹悠悠吐吐不我见许，乃至捶床失声。我自省觉，不敢有我，不敢有世，不敢有名，徐步启门，欢笑无量，起涤笔研，拂拭几案，舒纸磨墨，右手洒洒，大书佳愿，心脾皆动，于时朝夕，觉无恶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不见客，足不出里，而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又如周孔、申韩、班马、谢鲍诸辈，纷至沓来，对我婉媚，对我誉赞，作成我世，揄扬我名。我于斯时，求一尘垢毫芥，便相安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真脱我，则彼先生劳心苦脾、刻划牢笼时，我之精灵，又依附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纷至沓来，奔走笔砚几案、纸墨右手之间。绝意婉媚，绝意誉赞，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则彼先生忽焉刻划牢笼以至于我，我仍得以欢笑无量，不失为我。不失为我，非我所得有也。非我所得有，谁有之耶？则亟亟思之，仍由刻划牢笼而得有也。由刻划牢笼而始得有我，则彼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之责，我之责也。我既有此责，而我生以前，不必有此笔砚几案、纸墨右手；我生以后，不得不有此笔砚几案、纸墨右手。我生以前，彼笔砚数物为彼先生；我生以后，彼笔砚数物为现在我。我谢绝此数物，是谢绝彼先生也，是谢绝此我也。不谢绝彼先生，于是心脾之外，乃得点画句读；不谢绝我，于其点画句读之外，乃得文字章义，于其文字章义之间，又复谛审择取，不落次想。知周孔占道德，我遂不强次于道德；知申韩占幽刻，我遂不强次于幽刻；知班马占博大，我遂不强次于博大；知谢鲍占清逸，我遂不强次于清逸；知李杜占才识，我遂不强次于才识；知程朱占性理，我遂不强次于性理；知金赵占材艺，我遂不强次于材艺；知杨徐占风雅，我遂不强次于风雅。于是之隙，偶尔劳心，偶尔苦脾，硁硁有我，不复有彼。譬彼我裳，长短称我；譬彼我屦，大小称我。我设脱谢，裸跣而去，所遗裳屦，人皆曰我。则此我者，非固我也，是裳屦也；则此裳屦，非固我也，是称我也；则此称我，间不容发。亟亟思之，我之精灵，又不当奔走彼先生之前，当婉媚誉（骞）赞于我之裳屦之前，而后可矣。然既有此裳屦而能为人以及于我也，我又何为不称此裳屦，时而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哉？我又何为不外此裳屦，而不占一物，以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哉？亟亟思之，彼山川事物、风花虫牛则可矣，既可矣，又有不可也。彼不可者，独思夫名山大川，不能移以就目；佳事奇物，不能久而赏心。清风好花，不能盛于我之时，而求盛于人之时；虫蜕牛粪，不能以我之甘，而强人之甘。必其可移以就目，久而赏心，盛于我又盛于人，我甘之人亦甘之者，则庶几可以。茫昧而历亿万代矣，夫至于如是，而犹曰茫昧，其历亿万代也，又仅仅乎几辈。夫惟仅仅乎几辈，于几辈之间，即有一硁硁之我焉。夫我能硁硁乎独往独来于亿万代，其不为尘垢毫芥中之我可知矣。不为尘垢毫芥中之我，其果得为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中之我乎？则我且不愿居彼隙之我也，则我且不愿举此隙之我，以告普天下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