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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树的亚沙全文免费阅读_变成树的亚沙最新章节

分类: 励志小说  时间: 2025-08-15 10:15:22 

变成树的亚沙

亚沙和母亲同住一间小公寓,公寓后方有一片房东打理的向日葵花田。一天,母亲回家时拎着装满向日葵种子的袋子,说是房东给的。一连数日,亚沙和母亲在房间正中央摊开报纸,不停地给种子剥壳。剥得只剩白色小粒后,母亲用平底煎锅烘熟它们,撒上盐,种子成了亚沙的小零食。亚沙在餐桌前探出身子,一粒一粒捏起泛着油光的种子,送入口中咀嚼,唇齿留香。时不时,能吃到几颗盐粒。从正在洗东西的母亲那儿要了杯水后,亚沙又开始一粒一粒地吃起来。

“我想把这个带去幼儿园。”她边吸吮沾了盐粒的手指头边说。

第二天,母亲递给亚沙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叫她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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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吃独食哦,跟大家分着吃。”

教室里,亚沙朝风琴后方招招手,把最好的朋友琉美叫到身边。

“怎么啦?”

“看,这个。”

琉美把脸凑过来。亚沙一打开带着油渍的牛皮纸信封封口,她就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

“这是什么?”

琉美不知道向日葵有种子。即使亚沙已做出解释,她还是歪着脑袋。

“这是向日葵的种子?”

当着琉美的面,亚沙捏起一粒放进嘴里。

“啊,吃下去了!”

“能吃哦。”

“好吃?”

“好吃呀。”

“肚子会痛的。”

“不会啦。你尝尝?”

琉美摇摇头。

“不了,我不吃。”

“很好吃。”亚沙又说了一遍。

哗啦哗啦,她歪歪信封,把种子倒在自己手心里,往琉美面前一递。

“来,尝尝。”

“不了,我不吃。”

“为什么?很好吃的。”

“不吃。”

“就吃一点点。”

“说不吃就不吃。”

“琉美……”

“不吃!不吃!不吃!”

琉美推开亚沙的手,拿起跳绳,跑到院子里去了。

亚沙升入小学那年,母女二人搬了家,和住在琦玉的外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外婆家充斥着亚沙此前的生活中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沙发、地毯、遥控器、淋浴、微波炉。上小学一年级时,在母亲的帮助下,亚沙用外婆也只用过一次的铮亮的烤箱烤出了人生第一盘小饼干。班上的大红人山崎俊同学要转学,作为饯别礼,亚沙打算送他自己亲手制作的饼干。第一个学期,亚沙与山崎俊同学在出剪刀石头布时落了败,负责失物招领那摊事儿。要是负责饲养小动物该有多好——当时,二人一起发过牢骚。

亚沙的饼干烤得很棒,她照自己的想法在面团里加入葡萄干和花生是正确的。亚沙很想尝一尝剩下的十块好不好吃,但硬是忍住了,她把饼干塞进袋子里,用粉色丝带系好封口。

第二天,亚沙说着“吃吃看”,把饼干递给山崎同学,他却回了句“我不要”。之所以被拒绝,是因为亚沙没有调查清楚对方的喜好。他讨厌葡萄干和花生,饼干这东西,更是讨厌到极致,看着都害怕。亚沙满心悲伤,目送撂下句“保重啊”就逃开的山崎同学远去,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后来,亚沙又试着烤了一次饼干。当然,还是在母亲的帮助下完成的。这一次,饼干里没放葡萄干和花生。山崎同学已经走了,亚沙只好在敬老日那天把烤好的饼干当作礼物送给了外婆。外婆吃不了硬东西,且患有糖尿病,一袋子饼干,收倒是收了,但似乎并不打算吃下去。饼干在餐桌上放了好久,亚沙把它拿给母亲,母亲也不吃。

“一会儿得去医院检查身体,不能吃。”母亲遗憾地说,“医生说了,让空着肚子去。”

没办法,亚沙只能自己吃。母亲说,看完医生回来后会吃。可是,做完体检后,母亲直接住院了,此后,住院出院,反反复复。

上小学二年级时,亚沙如愿以偿,当上了饲养员。饲养员的职责,就是每天给教室里的金鱼投喂鱼食。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亚沙干劲儿十足地开喂了。

“小金鱼,吃饭喽!”亚沙和金鱼搭话。

可是,金鱼们聚在水箱底部一动不动。

第二天,亚沙又来喂鱼。可跟昨天一样,哪条金鱼都不肯浮上来。另一位饲养员平井同学刚投下鱼食,鱼儿们便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大口吃食。这样看来,它们并不是不饿。亚沙模仿平井同学的动作,试着用大拇指和中指指肚捏起放在手心里的鱼食,从高处撒落下来。可不知为什么,做这动作的若是亚沙,鱼儿们就不吃。

这个情况在班级例会上成了话题。有人提出意见,说如果继续让亚沙来喂鱼,金鱼们迟早会饿死。讨论的结果是,二人本应轮流喂鱼,现决定由平井同学一人来喂,亚沙负责记录观察日记,以及清理水面上的污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期间,亚沙一言未发。她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还有件事,也发生在小学二年级。社会上发生过一件令人震惊的食物中毒事件,出事地点是某条大街上的婚礼现场,受害者达到百人以上。十几天后的一日,轮到亚沙给同学们打饭,菜单包括米饭、牛奶、炖牛肉、凉拌四季豆和苹果。亚沙负责给大家盛凉拌四季豆。据说,之所以出现食物中毒,是因为婚宴主菜里加进了四季豆。那种四季豆是国内种植的,与隔壁大街配餐中心所使用的产自国外的冷冻四季豆是两码事。尽管如此,亚沙说着“来,给”并递出餐盘时,同学们都不肯接下餐盘。

“不吃”“好吓人”“我可不想死”,大家念叨着这些,看都不看亚沙和她盛好的四季豆,径直走了过去。这一幕,像极了校园霸凌(亚沙本人倒是没被欺负,至少,此时还没有)。

第二年,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同样上演了这一幕。不过,这次是真正的霸凌行为。菜单里有米饭、牛奶、八宝菜、通心粉沙拉和夏橙。那段时间并未发生食物中毒之类的事件,可是,那一日,三年级一班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肯吃亚沙盛好的通心粉沙拉。类似情况,上四年级和五年级时也出现过,并延续到了六年级。

亚沙不想让母亲担心。学校里的事情自不必说,家里发生的事也不会和母亲讲。母亲第三次住院后,没过多久,作为一家之主的外婆便开始出现奇怪的症状,不是管亚沙叫小濑就是在厕所外头尿尿,不是接起响都没响过的电话就是和根本不存在的对象说话。最要命的是,她说亚沙做的饭里掺了毒,把饭菜摔在地上。这些变故,深深地刺伤了亚沙。班主任担心亚沙,但来亚沙家做家访时,从始至终,都没有伸手拿起过茶杯和豆沙包。见此情景,亚沙哭着对老师说,里面没掺毒药。就这样,亚沙搬出外婆家,被托付给了叔父叔母照顾。

叔父叔母刚结婚,还没有孩子。叔母是全职太太,擅长做家务,亚沙跟着她学做饭。亚沙按叔母教的步骤熬高汤,切蔬菜,加糖,转小火,可亚沙做的饭菜似乎总有种微妙的不对味。叔母做的东西,叔父会大嚼特嚼吃得精光,吃得很香;亚沙做的配菜,叔父只会夹几筷子,每次都要剩下。

“不吃了?”叔母代亚沙开口询问。

“嗯,饱了,都吃撑了。”

这话一出,盘子肯定要迅速撤下桌。刚跟叔父叔母生活在一起时,亚沙曾多次执拗地劝说叔父吃下自己做的饭菜,被叔父怒吼过几次。

夫妻二人养了一只马尔济斯,家里会把叔父剩下的东西拿去喂它。这只狗既活泼又黏人,除了不吃亚沙给的食物,它什么都吃。

亚沙升上六年级时,一直在住院的母亲去世了。在母亲弥留之际,亚沙问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想吃什么,母亲说,寿司。

亚沙立刻去超市买来盒装手握寿司,带回病房。“寿司来啦”,说着,她把母亲最爱吃的金枪鱼寿司送到那张毫无血色的嘴边,一动不动地等着。可是,等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嘴角依然抿得紧紧的,嘴唇半点儿都没有张开过。

最终,亚沙没能喂母亲吃下一粒米。她对自己感到绝望。

仿佛与母亲的去世相对而行擦肩而过一样,叔父叔母的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婴。既爱哭,又爱笑,也爱喝奶。亚沙主动照顾婴儿,又换尿布又帮着叔母给孩子洗澡,唯独喂奶这件事她不碰,叔母也不会让她帮忙。有一次,是个周末,叔父叔母出门了,婴儿出了状况,怎么哄都哭个不停。亚沙思考了一下婴儿哭的原因,只可能是饿了。亚沙带着绝望的心情走向厨房,满心绝望地冲了牛奶。她心如死灰,把婴儿抱在膝头,把奶瓶上的奶嘴贴到婴儿的嘴边。这时,亚沙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婴儿竟然喝起了牛奶。亚沙心想:我是不是看错了?捏着奶瓶的手在颤抖,婴儿却毫不在意,咕咚咕咚,大口喝奶,喝得一滴都不剩,随后,又哭起来。

“我,我这就去冲第二瓶!”

说着,亚沙站起身,又猛地坐下,脱下身上穿的T恤,上身赤裸。她稳稳地搂住哭泣的婴儿,把自己的**凑到婴儿鼻尖下,婴儿顿时止住了哭声。婴儿的小嘴一张一合,眼看嘴唇就要触碰到亚沙那不可能分泌乳汁的**上。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归来的叔父叔母站在亚沙身后,手里的购物袋掉落在地板上。

从此亚沙再也没有接近过婴儿。

从经常放假的那所小学毕业后,亚沙升入中学。变成中学生的亚沙混进了不良少女的圈子。黑色学生包里没有一册课本,装的都是扒窃得来的酒、烟、吃的和换洗的内裤。亚沙就带着这个书包,辗转于亲戚家和朋友家。为答谢别人收留自己住一晚而送出的谢礼,比如酒和吃的,不知为何,哪户人家都不肯收。因此,亚沙的书包里基本上还是那些东西,没变过。

上学时,亚沙从被霸凌的一方变成了霸凌他人的一方。就算不停地欺负别人,亚沙心里还是填不满。有一天,放学后,亚沙把一直看不顺眼的学妹叫到体育仓库里,用头猛撞对方,在抢走对方的钱包后,亚沙命令同伴们找来死了的蝉。

“给我吃掉!”

面对亚沙的命令,学妹奋力抵抗,威胁和暴力都不奏效。学妹很倔,就是不张嘴。亚沙一次次朝她太阳穴上揍,最后,在同伴们的帮助下,亚沙硬是撬开了学妹的嘴,恳求对方“吃了它,求你了”。

夏天过去后,叔父强行把亚沙带上车,把她送到建在山里的矫正机构。那里有很多跟亚沙一样的青少年,每天过着自甘堕落的日子。这里能够指导孩子培养出健康的生活习惯,管理这所机构的是个和尚,带着太太[1],孩子们称他为“老师”。刚到的那段时间,亚沙忍受不了严格的纪律和朴素的饮食,试着逃跑,逃了好几次,可每次出逃,老师或师母都能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在名为“观心阁”的房间里——屋里只放置了桌子和椅子——亚沙与老师均沉默不语,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愿意说话时再说,我会等。”老师说。其间,会听到敲门声,师母悄悄从门缝向内张望,说着“悄悄吃”,咔嗒,把一碟亲手烤制的戚风蛋糕放在亚沙面前。

亚沙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每日照惯例劈柴挑水,两周左右,第二天起床就已感觉不到肌肉酸痛。集中精神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周一到周五每天专注做功课,周末到镇上去,跟机构里的小伙伴一起参加志愿者活动。对亚沙来说,虽然只有短暂的半年时间,但已经足够让她恢复身心健康了。

要是人人都能跟亚沙一样,老师和师母或许就不会那么辛苦。聚集在这里的青少年,有些人从始至终都在与他人起冲突,改不了。某天晚上吃饭时,冲突忽然爆发。争吵的原因是,一个少年刁难旁边的少年,说:“你那块青花鱼个头更大,凭什么!”场面迟早会演变成互殴,不稀奇,二人的争吵声渐渐高亢起来。这时,亚沙站起身。她端着自己的餐盘,插进争吵不休的二人中间。

“不要吵架,我这份给你吃。”

听见亚沙这句话,二人暂时闭了嘴。不过,马上又喊起来:“我才不要!”说着,把亚沙手里端着的盘子连同盘里的盐烤青花鱼一股脑儿打翻在榻榻米上。最后,亚沙也加入战局,吵了起来。最终,三个人都挨了老师一耳光,强行终结了此事。

当晚,亚沙哭个不停,一直哭到半夜。

“为什么这么伤心?”老师问。

“谁都不吃我手里的东西。”亚沙呜咽着,说出心里话,“老师,我的手就那么脏吗?”

老师握住亚沙那双被泪水打湿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稍稍捧起来看,如此这般,观察了一会儿。随后,他直视亚沙的双眼,说道:“正相反,你的手太干净了。”

瞬间,亚沙坠入了爱河。

坠入爱河的亚沙每天更加积极地做诵经功课,劈柴劈得比别人多几倍,不当班的那几天也会带头做事,扫地洗衣。她还主动策划志愿者活动,喊上小伙伴,在老师的帮助下将之一一践行。给生活在养老院的老人们送去红豆年糕汤时,尽管没有人肯接下亚沙手里的木碗,如今,这种事已不会令亚沙感到失落了。与矫正机构比邻而居的寺院举办捣年糕大会时,亚沙连手套都不戴,掰了大量年糕小块,留给了寺里。亚沙的手虽然受了伤,但不至于严重到无法恢复。坠入爱河的亚沙很强大。师母喊亚沙帮忙,二人去镇上的食品商店采购时,亚沙用偷偷攒下的零花钱悄悄买下一块心形巧克力。这事发生在二月初。在与老师二人独处时,在“观心阁”里,亚沙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

“虽然时间有点儿早,这个,请您收下。”

“要给我?”

“是的。老师,您喜欢吃巧克力吧?不嫌弃的话,请您尝一尝。”

“哎呀,真开心!”

老师笑了,但并没有收下这块心形巧克力。

老师有太太,亚沙早就一清二楚。她盯着自己的手心看,看着那过于干净的双手。

亚沙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剩不下几天了。某天傍晚,亚沙正在收拾行李,相处了半年的小伙伴们和她搭话,说:“亚沙姐,后天自由活动时,大家最后聚一聚,滑个雪?”

两天后,到了最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亚沙坐上驶出车站的公交,跟小伙伴们一起,赶到了临镇的滑雪场。一到滑雪场里,大家就抛下亚沙,一个接一个地滑起来。从未接触过滑雪板的亚沙有样学样,一点点滑下斜面。亚沙滑到一半,板子开始不听使唤。脑子在祈祷笔直前进,身体却向一旁加速倾斜。亚沙非常害怕,闭上了眼,但这样大概不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偏离路线,以惊人的速度冲向茂密的树林。

撞到树后,亚沙停了下来。

倒下时,脑袋好像重重地磕了一下,亚沙就这样失去了意识。等亚沙再次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昏暗。

亚沙想要坐起身,腰腹一带传来剧烈的疼痛感,说不定骨折了。老老实实歇了一会儿后,亚沙觉察到有动物在向自己靠近。是狐还是狸?要是只熊,会被吃掉的……亚沙平躺着,只向右边稍稍侧了侧头。于是,她看到脚边那片地上有两个光点,好像不是熊。亚沙试了试,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毛病,还能动,就从上衣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那块老师并没有收下的心形巧克力,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带在身上,不舍得扔。亚沙用牙撕开包装袋,朝脚边的动物递出巧克力。

吃吧……

动物踏着雪,静静地接近她。

别害怕,吃吧……

好像是狸。

在闻了一阵亚沙手里捏着的巧克力后,或许是肚子不饿,它一个转身走开了。

突然,林中响起亚沙的笑声。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亚沙把嘴张得大大的,眼中有泪流下,啪啪拍打着生长在身旁的树根。

“没有一个生物愿意来吃呢!”亚沙笑得停不下来,“怎么回事?好奇怪,好奇怪呀!”

这时,冰凉的东西落在亚沙脸颊上。

啪嗒,物体溅起这样的声音。起先,亚沙以为那是堆积在枝头的雪块。不过,通过鼻端嗅到的甜味和脸颊上感知到的水分,亚沙知道,那是某种果实。是什么果实呢?

啪嗒,又滴下来了,这回滴在了亚沙的眼皮上。亚沙战战兢兢地舔了舔飞溅到嘴角的汁液,好甜。这味道,是能入口的东西,可是,想不起是什么。亚沙摸索着掉落在脸颊旁的果实,捡起来,含在嘴里。好甜,好好吃。啊,里头有籽。

仔细一看,不经意间,那只走了的狸带着同伴回来了。它们蹲在躺着的亚沙身边,啃咬着树上掉下来的甜甜的果实,边吃边发出吃得很香的咀嚼声。亚沙用余光看着它们,心想,若有来世,我想变成一棵树。变成柿子树、桃树、苹果树、橘子树、无花果树、枇杷树、樱桃树。我的两条臂膀里结了好多果实,动物们都来吃果子。我想变成树,变成树吧。意识逐渐飘远,亚沙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愿望,迎来了人生的终结。

再次睁开眼时,亚沙明白了,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亚沙变成了树。

变成树的亚沙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亚沙环顾四周,只能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样的树,没有任何头绪。一天,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亚沙身边,念叨着“肚子好饿”,便一头栽倒。大概是劳累过度吧,那人躺下之后纹丝不动,可没过一会儿,又忽地坐起身,拖着脚步向前走,穿过树林,向东走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望着这人的背影,亚沙既懊恼又不甘。

(好不容易变成了树,却……)

若自己是棵苹果树或桃树、橘子树,就能让那人吃上点儿东西,那样该多好。

可惜,亚沙结不出甜甜的果实,因为亚沙偏偏转生成了一棵杉树。

一天,杉树亚沙被人从根部砍断,和周围的杉树一起被搬上卡车,顶着呼啸的寒风,运送到灰色的工厂。在那里,亚沙任人摆布,巨大的切割机咔嚓咔嚓地工作着,身体在飞一般的速度中越变越细,越变越小。亚沙被人放在传送带上,带到干燥的房间里。亚沙心想,还要再挪动地方吗?最终,亚沙被装进透明又细长的包装袋里。自从亚沙被砍倒,已过去一个星期了,回过神来时,亚沙已然变成了一次性筷子。

作为一次性筷子,亚沙被推向市场。筷子们坐上车,转运了好几次。进入某个便利店后,筷子只在收银机下方的抽屉里安安静静地待了三天。三天后,亚沙忽然被人拿起来,扔进杯面、幕之内便当、罐装啤酒与盒装豆腐的空隙间,继续游走。一路摇来晃去,五分钟后,亚沙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栋独门独户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爬山虎。

“我回来了!”

家里住着个年轻人,还有一副“骨头架子”。把亚沙从便利店带回家的是年轻人,骨瘦如柴的人是年轻人的父亲。

“爸爸,吃饭吧。”

二人在脏兮兮的厨房里面对面坐下,开始吃饭。年轻人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麦茶,父亲则拿豆腐当下酒菜,大白天的,就开始喝啤酒。

“这个,也吃点儿吧。”

听儿子这么说,父亲便用筷子夹起幕之内便当里的德式小香肠,放进盛着豆腐的容器里。

“就吃这点儿?”

可能因为不饿吧,父亲只咬了一口小香肠,就放下了筷子。

“饱了?”

“嗯,饱了,都吃撑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把幕之内便当拉到自己面前。

“那,剩下的我吃啦。”

刺啦一声,年轻人撕开细长的包装袋,新鲜空气顿时涌入细胞——涌入名为亚沙的细胞。亚沙全身心地呼吸着。

咔嚓,年轻人抓住亚沙的两只胳膊,竖着一掰。那是开始的信号。变成筷子后要干什么,怎么干更好,亚沙已经明白了。用力吸一口气后,亚沙张开双手,毫不犹豫地插入温热的米饭里,随后,一鼓作气,捧起米饭。在年轻人像念“哇”字一样张开嘴时,亚沙也“哇”地叫出声。

他吃了。

亚沙从嘴里拔出双臂,稍事休息。这一次,亚沙把手伸向炸鸡块,抓住它。这炸鸡,他也吃了。

大概是饿了吧,年轻人嚼都不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很快地,又张开嘴。亚沙无数次地冲进白米饭里。年轻人只盯着配菜吃,结果,米饭剩下了。因此,亚沙没有忘记如何体贴年轻人——用芝麻盐调味下饭,吃完油炸食品后来点儿切成细丝的卷心菜清清味蕾。吃到最后,用两只手把散落在桌面上的米饭一粒粒归拢起来送入年轻人口中时,亚沙热泪盈眶。

“啊,真好吃,多谢款待。”

餐桌上已不见父亲的踪影,年轻人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一个人合掌讲话。这话不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是冲着亚沙说的。这是年轻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年轻人朝桌上放着的便利店塑料袋伸出手,把空空的便当盒子、父亲剩下的豆腐和装着亚沙的包装袋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去。最后,他抓住亚沙的身体。亚沙不想让年轻人的手受累,便怀着感激的心情,打算自行滑入塑料袋里。然而,年轻人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让亚沙的身体立在盛着麦茶的杯子里,接着,自椅子上起身,径直将杯子端到厨房水槽处。发生什么事了?亚沙不明白。年轻人用带着泡沫的海绵擦洗亚沙的皮肤,清洗了两三次,用水冲干净,放在水槽旁的控水篮里。

当晚,亚沙又被用来捧起拉面。

年轻人劲儿头十足地吸溜着亚沙掬起的波纹面,被噎得够呛。“慢点儿吃。”亚沙说。之后,亚沙又被清洗干净,放在控水篮里。

没有下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亚沙无数次地对自己说。然而,年轻人每次都会规规矩矩地清洗亚沙,晾干亚沙,数小时后,又拿起亚沙。

吃亚沙给出的食物时,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表情,很棒。亚沙甚至把肩膀或者说腰腹一带都送入了年轻人的口中。双臂被拔出的瞬间,亚沙次次都感觉到后背起了鸡皮疙瘩。极少的情况下,亚沙也会给年轻人的父亲喂吃的。父亲没有牙,因此,亚沙掬起米饭时,量只取一点点。块儿大的东西先在盘子里夹开,弄成方便进食的大小,再送入口中。年轻人每次都会把亚沙的肩膀也弄得湿漉漉的,父亲只能稍稍沾湿亚沙的指尖,大概是唾液很少的缘故吧。

这几天没给父亲喂过吃的呢——念头刚闪过,父亲就死了。父亲好像一直在生病。

年轻人十分悲伤。

“不吃饭怎么行呢?正因如此,必须吃饭。”

头七过后,又过了几天,某天夜里,年轻人久违地去了趟便利店。大口咀嚼完炸鸡排后,他满足地点了点头。

“好吃吗?”

父亲死后三个月,原本食欲就很旺盛的年轻人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每天早上,年轻人双手合十拜过牌位,再用亚沙搅匀鸡蛋盖饭。

有一天,年轻人忽然收拾起了屋子。跟父亲生活在一起时,从未见他打扫过房间。他用浸湿的毛巾擦拭桌面和玻璃窗,用扫帚归拢落在走廊里的尘土,连床单都洗了。这些动向叫人担心,亚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第二天,她就懂了。

年轻人交了个女朋友。

女孩一头茶色长发,个头娇小玲珑。亚沙待在控水篮里,倾听二人的谈话,边听边心跳加速。一个是店里的员工,一个是客人,二人好像是如此认识的。女孩做的工作非常耗费体力,年轻人问她,能不能把工作辞了。

“你歇着,我去工作。”

“真的?”

“嗯,说定了。我去工作,我要让阿幸你过得幸福。”

“你的意思是……”

“我们结婚吧!”

年轻人要搬家了,转而住进女友的公寓。

为了帮他搬家,一连几天,女孩天天往年轻人这边跑。

“好嘞,干活!”

她把茶色长发束在脑后,挽起袖子,抓到什么算什么,都往塑料袋里塞。

“真是的,竟然攒出这么多破烂儿。”

年轻人一脸苦笑,看着女孩收拾屋子的架势,欲言又止。不过,不知是否已成了个妻管严,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有一天,女孩轻轻抓起藏在控水篮里的亚沙,放进塑料袋。

“等等。”

“嗯?”

“刚才,你把什么塞进去了?”

“你指什么?”

“就是刚刚你塞进塑料袋的那个。”

“你说的是这个?”

女孩用尖尖的指甲捏起亚沙的半边身体。“把这个放下。”

“啊?”女孩皱起眉,“你要留这个?”

“嗯,放下。”年轻人说。

“为什么?这也值得留?”

女孩又问了一遍。

“反正,就是不能扔。放下!”

“放下又能怎样,你还打算用?”

“嗯。”

“跟你讲,之前我就想说了,一次性筷子还要洗了再用,别这么干了,怪小家子气的。”

“会吗?我觉得,东西还能用的话,最好还是继续用。再说,对阿幸你来说,这可能就是双一次性筷子,可对我来说,这双筷子很特别。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吧?”

“特别是怎么个特别法儿?”

“要说怎么特别,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我要扔了它。”

“啊,别扔!”

“好,扔啦!”

“笨蛋!”

“呀!干什么啊,疼!”

“还给我!”

“好疼!”

年轻人从女友手中抢走塑料袋。

女孩哭着飞奔而出,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年轻人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节奏,回到被亚沙喂饭的日子。

虽然宣告过要为女友出去工作,不过,女孩离开了,也就没必要工作了。想睡就睡,想起就起,看看电视,去便利店,再接着睡,年轻人活得随心所欲。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亚沙抬头望着年轻人那吃得圆滚滚的脸蛋儿,如此许愿。大概祈祷生效了吧,平静又安全的日常生活真的持续了很久。

自从年轻人与女友分了手,再也没有访客登门拜访。有一天,一伙人抱着一大堆物件上门了。其中一个人亚沙见过,是电视里出现过的搞笑艺人。搞笑艺人管年轻人叫“孩儿他爹”。

“孩儿他爹,先把能用的东西跟没用的东西分开呀!”

“孩儿他爹,日记那玩意儿,读上个开头就没完没了啦!”

“孩儿他爹,动动手!啊,不二家人偶!这玩意儿,哪里捡来的啊?”

“嘿,孩儿他爹!终于收拾得能瞧见榻榻米了!摄影师,看见了吗?!”

搞笑艺人像从前那位女友一样,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归拢好,塞进塑料袋里。每当此时,年轻人就会把塑料袋夺过来,确认里头有什么,把重要的东西掏出来。

“别碰那个”“那个还能用”“不要进那间屋子”,年轻人嘴里一句接一句。因此,房间打扫得很缓慢。搞笑艺人渐渐开始不耐烦,用强硬的语气训斥起年轻人来。

“孩儿他爹!你怎么老说‘不能扔’‘扔不掉’!搞得我只能说‘那我替你扔’!”

搞笑艺人从年轻人手里抢过塑料袋,走进散发着恶臭的厨房。

“别这样!”年轻人像跟屁虫一样跟了进来。

“烦死了!”搞笑艺人一句话就㨃了回去,他先把堆在水槽里的锅碗瓢盆扔进袋子,又用戴着劳保手套的手一把抓起控水篮里的一大堆一次性筷子。亚沙就藏在这堆筷子里。

“啊,不能扔!”

年轻人飞奔过来,拽住搞笑艺人的胳膊。

“哇,危险!突然拉我干什么?多危险啊!”

“还给我!”

“别这样!”

“还给我!”

“别拽了,别拽了!放开我!”

搞笑艺人把年轻人撞飞了。年轻人的后脑勺儿磕在冰箱门上,慢慢瘫倒在地。

救护车!救护车!不一会儿,警笛声响起,年轻人被送进了医院。

节目组撤走了。不见人影的家里响起一些声音,说话者都在担心年轻人的身体,很热闹。

“好担心啊!”

“他没事吧?”

“好大的声音。”

“磕到头了吧?”

“但愿没事。”

“那人看着跟电视上完全不一样啊!”

说话的是亚沙的小伙伴们。除了变成一次性筷子的亚沙,年轻人家里还有变成枕头的真奈、变成门把手的翔、变成被子的裕太、变成毛毯的香织、变成石头的阿满、变成衣架的典子、变成不二家人偶的义雄、变成帆布包的朋江和变成仙人掌的宗一郎等人。每个人基本上都跟亚沙一样,在孩提时代品尝过同样的滋味,没完没了地品尝,随后,死去了。

那位年轻人,真的很珍惜这样的人。

要平安无事啊,拜托了,一定要没事——亚沙许了一整晚的愿。

第二天,年轻人回来了,脑袋上缠着绷带。当时年轻人出了很多血,叫人担心,不过,后脑勺儿缝了几针后,多半已不碍事。录制电视节目一事自然中止了,年轻人和亚沙他们回到了平稳又幸福的日常生活中。

回到亚沙说声“来,请吧”并捧出米饭年轻人便含在嘴里吃得香甜的每一天。

回到变成被子的裕太问声“暖和吗?”从背后抱住年轻人的每一天。

回到变成毛毯的香织被年轻人抱住并说出“好暖和”的每一天。

回到变成门把手的翔与年轻人握手的每一天。

回到变成衣架的典子让年轻人给自己穿衣服的每一天。

回到变成帆布包的朋江让年轻人背上自己的每一天。

回到变成不二家人偶的义雄让年轻人摸头称赞乖孩子的每一天。

这一次,亚沙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自从年轻人与节目组发生那档子事,没过多久,门铃又被人摁响了。这次来的是政府部门的人。起初,年轻人老老实实地听对方说话,第三次来访时,察觉到对方会给亚沙他们带来威胁,年轻人忽然暴怒,硬是把他们都赶走了。之后,政府部门又派人登门,人数有多有少。每次上门,年轻人都会捏着软管滋他们一身水,要么就大声喝退他们。总之,为了保护亚沙他们,年轻人全力奋战。

然而,最终,行政处分命令书还是送到了年轻人的门上。那是政府部门发出的警告,即做出“行政强制执行”。

xíng zhèng qiáng zhì zhí xíng,这是什么意思,裕太不明白。亚沙给他解释了一下。小伙伴们对工作人员的做法感到愤怒,也发出哀叹。香织叫喊起来,说要是与年轻人分开,还不如死了算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想法。

那天晚上,年轻人的卧室一隅,小伙伴们悄悄鼓励着变成读书小夜灯的智花。

“加油加油。”

“就差一步。”

“先歇一歇。”

“下一步定输赢。”

变成文库本的晃在智花的脑袋上方做好准备,摊开书页。像在回应四周的声援,智花又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涨红了脸铆足了劲儿,大喊一声“嘿!”——成啦!在智花脑袋顶上,薄薄的玻璃啪地碎裂开来,一道烧热的金属线显现出来,嚓的一声,在晃的一张书页上燃起一朵小火苗。火苗瞬间包围了晃的全身,转眼间,火势就变大了。义雄被大火熔化,朋江和宗一郎被火舌吞噬,橙色的火焰在房间中游走,从窗帘走到衣橱,又走到拉门。卧室的窗户碎了,伴随着哔哔剥剥的声音,天花板也塌了。躺在裕太双臂中打鼾的年轻人早就躲在火柱背后,不见了踪影。有风吹过,火星儿似阵雨纷纷洒落,也落在了厨房的控水篮里。从前,亚沙的手心被人称赞“太干净了”,如今,就连指甲缝里都长着霉点。她高高地举起两只又黑又脏的手,火焰把亚沙也吞噬了。

* * *

[1] 日本明治时代以后,允许僧侣们“肉食妻带”,所谓“肉食妻带”是指出家人喝酒吃肉,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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