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小说

老船

林平

一觉醒来，河边的老船不见了。老柳很紧张，口中念叨着水生，慌忙沿河寻找。找了很远，仍没找到。

河边正在修路，名为河滨大道，老柳的房子突兀地杵在规划中的河滨大道中央。大道两头都已修好，到这儿中断了下来。这儿紧临建设中的滨河公园，公园一角搭起了大大的帆布棚，已经三个多月了，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老柳不在乎。老柳在乎的是自己的老船和老房子。村支书陆生多次让老柳搬到安置房里住，拆掉老房子，以便修筑河滨大道。老柳说什么都不愿意，说搬了家水生就找不到家门了。如今，一夜之间老船不见了踪影，鬼都能猜到是陆生捣的鬼。

老柳气咻咻找到陆生。

陆生，我的船是不是你弄走了？一头白发的老柳质问。

柳叔，你说过我要帮你把水生找回来，你就搬家，说话算数吗？陆生转移话题。

提起水生，老柳就很伤心。水生是老柳的儿子，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邻里乡亲都说水生将来会有大出息。

那时，老柳常驾条木船，在门前的西河上撒网捕鱼。西河两岸桑基鱼塘随处可见，一座座小厂房次第兴起，很多废水排进了西河。渐渐地，清亮亮的河水变得乌黑，水草疯长，蚊蝇滋生，鱼虾越来越少。老柳很难捕到鱼，即使捕到了鱼，也卖不掉，人们说西河鱼是污水养大的，不能吃。老柳唉声叹气，为生计发愁。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老柳很快就找到了生财之道。当时这里没桥，人们往来西河两岸，要往上走四五里路过桥，耗时费力。老柳看到了商机，把渔船改成渡船，勉强顾得住生活。

老柳最初摆渡时，水生只有三岁，每天在家门口玩。老柳在船上一抬头，就能看见水生。老柳的老婆腾出了手，便去附近的纸箱厂做工。一晃就是五年，水生八岁了，上了二年级。双休日和节假日期间，水生常上船帮老柳收船费，遇到贫穷的人，水生还不收钱。很多人说，水生这孩子善良，将来会有好报。

意外的是，没等到好报，水生就因为跳河救人，淹死了。

那是暑假期间的一天中午，老柳正在家里照顾生病的水生，听见外面有人喊要过河，水生懂事地让老柳去摆渡，说自己在家躺躺就好。老柳划船刚到对岸，就听见一个孩子喊救命。老柳回头一看，发现叫喊的是陆生。陆生站在老柳家门口的河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老柳赶紧卸下几人，划着空船往回跑。老远就喊，陆生，怎么了？

水生掉河里了！陆生喊。

河里果然有人在挣扎，沉浮不定。那里有一团水草，落水人可能被水草缠住了。水生，水生！老柳慌了，不待船划到岸边，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把沉入水下的水生捞了上来。

水生嘴唇发乌，肚子鼓胀胀的，已经没了气息。

陆生哭着说，自己在河边玩耍，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水生正好出来，就跳进河里救自己。水生把陆生推到了岸上，自己却没能上岸。

他还生着病，身体太虚啊！老柳哭得死去活来。老婆不能原谅老柳没有照看好儿子，悲伤而去。不仅如此，老柳还和陆生一样得了皮肤病，是污染的河水浸泡导致的。治疗了两个多月，才逐渐好转。

那之后，老柳就不再摆渡了。老柳家门口架起了一座桥，人们往来西河两岸方便又快捷，没有人坐船了。老柳孑然一身，身无分文，精神恍惚，整天坐在门口，守着河边的老船，念叨着“水生回家”“爸爸送你上学”。

时光飞逝，转眼二十三年，这里早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老柳成了村里的贫困户。陆生大学毕业，跟父母开了一家模具厂，两年前还当上了村支书。赶上西河保护修复和黑臭水体治理工程及园区建设，陆生带头关闭了自家的模具厂，搬了家，拆了老房子。在陆生带动下，乡亲们纷纷行动起来，关闭了河边的污染企业，搬到了安置小区。眼看西河清澈起来，河滨大道、滨河公园开始施工，老柳的老房子仍孑然立于大道中央，跟河边的老船默默相对，严重影响着河滨大道的建设。陆生几乎每天来劝老柳搬家，却无论如何劝不动。老柳每次见到陆生，都喊“水生回来了”，不让陆生离开。

陆生说，柳叔，我是陆生，水生再也回不来了。

老柳就抓住陆生的衣裳，说，你是陆生？你赔我水生，赔我水生……

老柳话没说完，就呜呜咽咽哭起来。哭过，老柳擦去泪水，说，陆生，你柳叔不是不讲理的人，我要是搬家了，水生就上不了船，找不到家门了。你要是能让水生回来，我就搬家。

让水生回来？人死不能复生，这可万万做不到。陆生十分无奈，为了能让老柳搬迁，却还是点了点头。

不久，滨河公园一角现出了一座帆布棚，不知道谁在里面鼓捣什么。老柳对此视而不见，他眼里只有老船和老房子，心里只装着逝去的水生。

一晃三个多月，陆生没有再找老柳。老柳以为陆生是知难而退，不再催自己搬迁了，不料一夜之间，河边的老船不见了。一定是陆生使了阴招，偷走了老船，以此逼自己搬迁，老柳能不生气吗？

此刻，闻听陆生主动说起找水生回来的话，老柳瞪大眼睛，说，一口唾沫一个钉，我说话当然算数。

陆生说，我不光要把水生找回来，还会把老船完好无损找回来。

说着，要拉老柳去看。

老柳不相信陆生的话，却还是跟着陆生去了。

两人走进了即将建成的滨河公园。老柳疑惑道，水生和老船在这里吗？

陆生说，是的。

怎么可能呢？老柳每天从这里经过，从没看到过水生的影子，只看到一座帆布棚。

陆生走到帆布棚边上，喊了声，揭幕！

帆布棚缓缓退去。奇迹出现了：眼前现出一条老船，一个艄公在船上摇桨，一个小男孩坐在船头，望着艄公嘻嘻地笑。

水生！老船！老柳失声叫道。

老柳颤巍巍走到船边，抚摸着船帮和小男孩的胳膊，泪眼模糊，缓缓蹲了下去。

这是陆生出资做的一座雕塑，雕塑基座上刻着四个字——西河老船。

陆生说，柳叔啊，我已经把你的老船放进了西河博物馆，保护得好着呢，你随时可以去看。

老柳呜呜咽咽哭起来，一头白发在阳光下肆意飘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