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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海博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境遇。
他就像在无人的泥沼里,天上阴云密布,正下着绵延不绝的细雨,打着轰隆隆的春雷,不时有闪电劈下。雨虽不大,落在身上却像无数凉凉的小蚂蟥一样,将他身上的温度一点一滴地吸走,让他的肉体从内核深处变冷变硬。而他的身体已经半截在这沼泽里,并且随着挣扎摆动——不管是多小幅度的挣扎——都将使他越陷越深。
说是无人,也不准确。只要用手轻轻扒开身旁的杂草,就能听见不远处隐约的呻吟此起彼伏。在这片沼泽地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还有为数不少的人跟他一样,被沼泽吸住,也已经尝试过各种办法,但只是陷得更深。他们嗓音嘶哑,大概是因为曾经高声呼救,但却没有人应声前来,直至最后发不出声,逐渐沉沦到沼泽底部。
他们是如此相像,以至于当其中某一位陷入沼泽无法自拔,被或然性的闪电毁灭时,就算另一个人继承了他的身份继续生活,也许都不会有人发现自己已经被沼泽人取代的情况,即便沼泽人所能发出的只是近乎呻吟的嘶哑声音。
而伴随着沼泽地里沼泽人这呻吟的齐鸣,是隐约的仿佛风铃般的金属碰撞声。
即便他们想要自救,但会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手铐所铐住。关键是,这手铐竟然是金色的,看上去高端大气上档次,摇起来就叮当作响,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像被这金子所铸就的手铐铐住本身也是值得炫耀的事。但不管怎么说,都只不过是让人失去自由、失去自我的手铐罢了。
其实事情从表面看,他想,远没有那么糟。他正坐在一间通体透明、充满了秋日午后阳光的明亮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一个大概是这个城市最高级的、由世界知名设计师设计的、边缘绽放着优雅光线的写字楼的高层。如果站起来,踮脚抬头,就能透过一整面墙的玻璃,从隔壁的房间窗户看见附近的海。何况他手上戴的机械手表,脚上穿的鳄鱼皮鞋,需要安装袖扣的纯棉衬衣,还有脖子上的丝绸领带,全身的定做西装,甚至头上找日本理发师做的发型,都不是什么便宜货色,因为他每个月都能拿到相当可观的薪水。但即便如此,他的心情还是好像在泥沼里,动弹不得。
他试图冷静下来,首先平衡一下自己的思绪。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挥之不去却无法具象化的困意,这是喝了过量的咖啡,却又没有充足睡眠的缘故。昨天他大概夜里3点才干完活。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自己放满了文件的书桌,点缀着打开包装吃了一半的零食、饮料罐和喝过咖啡的马克杯,但他不准备收拾了,早上会有办公室雇的阿姨来清洁的。
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区走道的大灯已经关了,但沿着脚部的夜灯往前走一截,就能看见基本都已经住在所里的实习生。
“还没走?”他趴在实习生坐位的浅灰色隔板上,看着四个戴眼镜、穿着皱巴巴衬衫的男生对着漆黑空间里闪烁着亮光的电脑屏幕出神,黑框或金丝的眼镜镜片里反射着屏幕上开着的Word窗口,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
“没有呢,”坐得离他最近的脸圆圆的、头发却已经开始稀疏的男生抬头用惺忪的睡眼看他,“罗律师说这个东西早上就要,我正在赶。”
罗律师是所里的一名合伙人律师,一般简称合伙人。他们是合伙制律所的老板,而律所聘用的普通律师一般就叫律师。
“太没人性了,不能中午再给吗?”
“没办法,她说要。”
有时候确实是因为客户突然要某个文件,所以合伙人才会层层加码要律师加班提前弄出来,以便给他们留出时间看。但其实很多时候即便律师准时交差,合伙人也只是把文件晾在一边,有空了才看,因此律师的很多熬夜加班都是不必要的。但是合伙人是不会关心普通律师睡眠的,更何况他们这些实习生。在律所里,所有其他人都要围绕着某个或数个合伙人转,只有合伙人才是律所的顶梁柱、奠基石、定海神针。合伙人可以直接拿所里的收入分红,其他人就只能拿固定工资。当然除了合伙人,实习生上面还有顾问律师、普通律师、律师助理,有的律所可能还有授薪合伙人。他们并非真的合伙人,还是拿工资的,但对外名义上像合伙人。
“那不打扰你们了,我先撤了。”
他挥挥手,离开了他们。
他们这些实习生一部分是刚从法学院毕业还没拿到正式律师执照的实习律师,另一部分是还没毕业,利用假期或者平时课余时间来所里实习的在校学生。不管哪种,所里的律师对待他们都像美国人对待电脑一样——只要没停电就从来不关机。他们倒是非常年轻,一般而言身体素质极佳,连续熬几个通宵也吃得消,非常适合把最无聊最机械的工作交给他们处理,甚至有时候有经验的实习生比没有经验的律师还好用。而且像他们这种所谓的“外所”,即总部在英美某个地方的大型律所,也只从本地最好的法学院招实习生,所以他们的智商往往都是在线的,不用太担心会经常碰到那种混淆中英文标点符号和搞错英文大小写的傻瓜。只是这些来自精英法学院的学生有些没想到自己还会遭遇这种程度的压榨,既不敢直接撂担子走人,也鲜有会通过各种拖延以及制造匪夷所思的错误来反抗的。如果有这种,律所就直接在实习结束后HR(人事部)发给其他律师的评价征集表里打个差评永不录用即可。而那些想留下来的,会因为没有固定的工作offer(聘用邀约,如果应聘者接受则聘用合同成立)而尽量好好表现,往往会通过争取更大工作量并且疯狂加班来让老板们留意。
不过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就是如果他们只是从本地法学院毕业,没有拿到所谓的普通法法域(即英美法系)的律师执照,则还是没有来外所正式当律师的机会。即便有些律所会开创性地给不符合这个条件的其他地方的律师(比如中国律师)创设一些类似中国法顾问的职位,但在实际的薪资和晋升渠道上都不甚明朗,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去考一个普通法律师执照。
如果是香港法学院毕业的法律本科或者法律博士,倒是可以通过再读一年的职业课程和两年的实习取得香港法律执照,其他人只能要么在拿到中国执照后去英国考转换课程再通过两年实习,要么去美国读个法学院的硕士,然后考纽约州的律师执照——考其他州也行,但回来认可度较低。相比而言,取得纽约律师执照的时间最短,只要读一年的LLM(法律硕士)学位,也没有实习期的要求。所以这边很多人最后还是会去美国,读个LLM再考纽约州执照。
他在下楼的电梯里,麻木地想着这些问题。刚才看见的那四个人里,有两个已经准备下半年去美国读书了,包括刚才那个跟他搭话的圆脸男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到这里。他想,大概率不行的,现在经济不景气,最近没听说过要招人。不过他使劲回想,也想不起圆脸男生叫什么名字,也许是工作的时间太久,大脑已经停止了正常的运作。
他来到楼下,发现等的士的地方居然有一截不短的队,大概都是深夜下班的投行和律所的人。也只有他们会为了多赚点钱如此作践自己的生命,也难怪英语里所谓的“金色手铐”一般指的也就是他们这种职业。明明工作压力大,工作时间长,会吞噬掉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使人完全变成工作的奴隶,但是因为薪资相对丰厚,又算所谓光鲜亮丽有社会地位的职位,所以会有这么多人自愿地戴着这手铐继续奴隶般卖命。凌晨时分的写字楼下等出租车的队伍里大概都是这样的货色。
他自己也想变成这样的人吗?他不确定。以前可能是想的,在真的来这种地方工作之前。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确实有很多想买的东西,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同时也觉得在这种地方工作,说出去感觉很有面子。但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时间,他开始产生怀疑了。自己是比同龄人多挣了一点,但也只是多了一点辛苦钱。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质量,同时因为工作过于不顺心所产生的报复性消费,其实已经基本上抹平了自己工资上的优势。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在某个清闲、收入低一点的地方工作的人,每天随便看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至少没有这么大压力。当然如果他有这么多时间,他会把时间都放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比如钻研惊险小说,不是那种侦探悬疑推理小说,而是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以自己的母校为基础想象出的灵异学院的故事,融合进很多有关学校的野史。因为工作,他已经好久没有去上那个自己经常发布惊险小说的论坛了,希望论坛里的读者没有完全忘记他。
自己多挣的这么一点钱跟家里“有矿”有资源的所谓富二代没法比,他们从起跑线上就已经超出了很多,自己要辛苦工作很多年才有可能龟兔赛跑般碰到一点人家的脚后跟。但同样的时间里人家过的是真正的生活,自己却是在分配给自己的玻璃罩里老鼠一般卖命似的原地奔跑,而自己是否有必要如此搏命?凌晨3点是正常人睡觉的时候,而他还在考虑怎么回家,这怎么看都不是长久之计。
他想起之前在上海的时候,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他一般都会去附近找辆还能骑的共享单车,然后直接骑回自己住的地方。不过这边没有这种玩意儿,他也不想从这里穿皮鞋走回家,所以他往山上兰桂坊的方向走了一段,在前往那边拉客的的士里拦住一辆,用自己会说的几句粤语报出位置,然后任司机在午夜无人的高架道路上、在从建筑物外墙伸出来的无数赤橙黄绿的霓虹灯下狂飙。
到家以后,他上床睡了四个小时,早上7点多又爬起来,补洗个澡,刷牙刮须,换上衣服,在老板9点上班前赶到所里,把昨天晚上在睡意蒙眬中赶出来的合同再仔细看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愚蠢的笔误,再发出去。
刚发完邮件,就到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对于他们律所的律师来说,虽然从来就没有人按照朝九晚五的节奏上下班,但却对于每天的工作事务有直接影响,因为这是他们的客户上班的时间。这个时间段里客户会直接一个电话过来问一串问题,或者提前五分钟告诉你有个长达两小时的电话会议需要你参加,或者突然让你准备一个书面备忘录,因为他们的领导现在突然要看。其他的需要小心起草的复杂合同和法律意见书之类的只能等到客户下班了、耳根清净了才能开始准备。这时所里帮律师处理杂务的秘书也都走了,有些调格式的无聊活计也只能自己做了。
接下来就是忙到半夜把手头处理完的合同发给老板,一天才算完事。
每天到这个时候——客户刚刚下班,而自己正要开始一夜加班的夹缝时间——他都会暂停手上的工作,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阳光在玻璃上渐渐消失,天花板上反射过来的光线从亮澄澄的金色变成淡橘色、深橘色,最后变成浅浅的黛蓝色,最后失去所有的色彩。如果他正好去办公室的茶水间拿饮料,站在窗边,能看见脚下的所有公路都挤满了车,一列列黄色一列列红色——一列车头一列车尾。它们可能正载着刚下班的员工,驶往远处亮起了橙黄色灯光的居民楼。家里可能已经有人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们回家,可能还有淘气的孩童或者耄耋的老人等着听他们诉说一整天的辛劳。
他拿起手机,看着一连串自己没有仔细看的与工作无关的信息。大部分都是各种推送的广告,或者暂时不归自己负责的项目,但他发现父亲曾经在午饭时间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要他打电话问候一个亲戚。父亲肯定不知道他忙到天黑现在连午饭都还没有吃。另外还在上海的女友通过语音通话问他一个电脑问题,等他看到的时候,问题已经由她的同事解决了,不知道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他发信息问她的雅思这次到底考了多少分,但她一直都没回复。
而当他回到家,面对他的是一整屋子扑面而来的黑暗。这是港岛西部一个老旧的20世纪80年代的摩天大楼里一个小小的房间,一打开就闻到沾染了潮湿气息的木头家具散发的檀香般的浓厚气味,开灯后一眼就能看见床,门口一张兼作书桌和饭桌的小桌子,书桌和床中间放着一个不知道怎么正好能塞进去的设计明显有问题的沙发,坐在上面就会止不住地往下滑。另外附带着只能侧身进去的微缩厕所和同时担任洗衣房的厨房。他有时候想不开灯,就这样坐在床上,看着楼下热闹的霓虹灯反射到墙上,感受某种类似一个人蜗居在赛博朋克繁华都市里仿佛能抽离灵魂的孤独与疲劳。
不过回家时他往往已经累得六神出窍,没有任何精力坐下来沉思细想一整天的辛劳和一屋子的孤独,只能赶紧进入梦乡,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与精力,再赶紧醒来重新投入工作。周而复始。
如果他能幸运地在睡觉时间之前回到家,他会在楼下便利店买一小瓶便宜的威士忌,再买两袋碎冰、两袋柿种花生,回家一边喝酒一边看Netflix(网飞)。他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有时候只是需要有点声响有点人影,可以用来就着花生下酒而已。用不了多久,酒就喝完了,而他也可以入睡了。
但如果他因为什么情况突然想起往事,想要看一下过去的照片,那可能一瓶酒就不够了。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每天在黄昏时刻的那份恍惚,那种手脚被困在泥沼里不由自主不断下降的困境。是什么导致他陷入这样的困境?自己基本上无忧无虑按部就班、不需要反复鞭打自己思考自己为什么过得如此不幸福的时光,到底从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如果海博真的有一点下班的时间,而又还没有拧开威士忌的瓶盖,没有打开电视,没有为日常琐事所操劳的话,他大概是会反复考虑这个问题的。
当然是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开始的。
所以说起来,海博还是觉得那件事情对于他来说是颇为有害的,不管是从当时还是从它导致的后果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