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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私情全文免费阅读_半世私情最新章节

分类: 励志小说  时间: 2025-08-15 10:16:02 

已经吩咐秘书,今晚不用小车。将宝贵的周末时间彻底地归于自己,自由一下,轻松一下,舒展一下,舒展一下疲惫的心。

出机关大院往北行三十米,在16路公交车站牌下站定。一位年在半百的白种男性老外也在此候车。老外乘公交车不多见,这大概也是一种玩法。

公共汽车的往来抽疯似地疏密无序,有时二十分钟等不来一辆,候车的人越聚越多,看来是得作挤上一番的准备了。

有市府机关的干部骑自行车自她身后的非机动车辆的行驶道路上驰过,不免有人指指点点发表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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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市长真是别具一格,真能跟群众打成一片。”

“吃饱了撑的,没意思。”

“装装样子呗。”

“即使是装样子也不容易,有些人连样子也装不来。”

曾经有人把她挤汽车的事当做作风写成稿件往大报投,她制止,说:“别吹了,什么好作风,我喜欢这样。”

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扯开精致的红色羊皮包的拉链,取出一本文学杂志,上面载有必须要认真一读的作品,作者是本市很有些名气的律师兼诗人肖梁。前些日子她在《光明日报》登载的这期文学杂志的目录上见到他的名字,就交待徐秘书去买一本。今天下午四时杂志送到了她的会议桌上,没抽出空来看。这儿刚刚把杂志提出,远远地见公交车开过来了。

车厢里幽幽暗暗的,驶出两站后便有了坐的位子。脸朝向玻璃窗,瞧灰蒙蒙的街景缓缓自眼前晃过,觉得很恬静很惬意,比平日乘坐暗色玻璃风驰电掣的蓝鸟小轿车舒美得多。在那车上总是奔忙杂乱的公事,心累脑累身也累。现在,座位虽是硬了一些,却载着个轻盈的身体。自今晚到后天清晨,时间完全属于自己,不沾一点公务的自己!情绪的柔波在汽车轮单调的流动声中潺潺流淌,自身犹如静卧在一条荡在春江花月夜的小小扁舟上,不想目的,不问方向,听着水波之乐,嗅着月光的芳香,荡来荡去,此境的仙情神韵是不受至极劳累的人难能体昧得到的呀!

想到了肖梁从前写的一首小诗。

一叶小舟 逍遥在苍茫茫海上

前也是浪 后也是浪

何必摇动双桨

烟雾迷潆 遮住了无力的太阳

岸模糊得不能企望

左也是前方 右也是前方

何不弃了双桨

可以说,这首诗到底蕴含了作者怎样的情绪她并不十分清楚,曾向肖梁求教过,没得到什么明确的答案。何必非明确不可呢?反正读了就不再忘记,而且时时会一字不漏地蹦跳在唇边……

人生若在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的的时候,该会空虚成行尸走肉。小诗中这只随波逐流的小船该不是行尸走肉的象征吧?而在朝着方向和目的奔驰得筋疲力尽之后让自身置于一个无我无他的境地便可算是神仙级的享受了,这小船的悠闲莫非是这仙境的展现?

车到一站,又有一股乘客涌上。自前门儿最后上来的是位六旬妇人,此人体况不佳,摇摇欲跌,但近旁没有一个让座的。她距老人有三四米之隔,踌躇着欲招呼老人来坐,却见那并不年轻的老外已经抬起了屁股,将老人扶上座位。她心中便很有几分不自在,再看满车厢同胞,个个神态自若。

又到一站,老妇人下车,她要把座位还给那外国先生,谁料身子一起,立即有一群国人蜂拥抢来。一小扁脸迅猛冲锋,首先上座,尔后坦然瞅望一下四方(连同那“反应迟钝”的老外)脸上挂出胜利的喜悦。

车厢里有人发生争吵了。是一位青年和一位男性老人。老人要到站了,挤向车门时碰撞了青年的身体,青年便厉声谴责:“你没长眼睛!”老人就做反击:“你这是怎么说话!“怎么啦,你他妈还有理!”“嘴怎么这么不干净,跟你爸爸也这么说话?”“不老实在家呆着,出门儿晃荡什么!……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到站了,车门开,老人下车去,青年后面紧跟一句:“老不死的。”

野蛮的言辞像是条条钢针扎进陈惠蓉的心里。尊敬老人,这起码的道德准则竟被肆意蹂躏。这些人骂人家老不死的,不想想自己总也有一天会成这个样子。群体道德水准的下降是当今每一个中国人所切实感受到的,有人说这是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必然带来的副产品。犹如开窗迎纳清风会飞进苍蝇蚊子一样自然,这纯粹是一派胡言。我们的改革开放注重了在经济的领域,滋养贪官污吏的土壤没有得到改造,便有许多畸形怪状的东西因之而呈现出来。社会被污染着,具体到每个老百姓就难以焕发出纯洁的精神,所谓。“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要求也是不可能人人做到的……

那年在中央党校学习时曾表述过这一论点……然而不管怎样,做为一市之长,她要施展浑身解数尽可能为这一方土地上的物质经济道德精神的发展做出贡献。难呀,实在是难呀,千头万绪的问题……

汽车行驶到终点站了,售票员作了提醒,她才回过神儿来。欲下车,被没好气儿的售票员唤住要查验车票,又让她补交了两角钱。下车,发现人已到了城郊,刚才胡思乱想了些什么自己也弄不清楚,竟坐了一个钟点的车。并不懊恼,本来就没有明确打算到一个什么地方,就又安静地站在站牌的下面,等下一辆回程车的到来。

天,已经被严严密密的黑幕遮盖,回程汽车将她放在就本市说算不得繁华的一处市面上,这里五颜六色的灯光倒也灿烂了一条街。

慢慢地踱步在清冷冷的街筒间,慢慢地踱。此时是周末的晚上,属于自己的该好好享受一下的周末的晚上!她要让这含有音乐含有宁静含有维他命的干干净净的空气梳一梳杂乱了一周的头脑,此刻的任务是放松是休息是愉快是忘我,习惯于沉重的思索了,神经的松弛便也成了任务。

缓慢地悠然地在灯的光影中梦样地走着,行走就是此刻的享受。已经当了三年市长,当仁不让地得到了一套宽敞的住房。四居室布置得华美舒适。四居室,一人独用,是不是太宽阔了呢?在住房这个问题上,有人曾提醒她是否可来一个姿态,一个与百姓同甘共苦的姿态,那样她的形象就会进一步高大。而她却一惯讨厌“姿态”,为个别人让出一屋一室(这“个别人”是谁还说不定)固然可以赢得些轻浅的赞誉,而她要考虑的是全市150万人民的利益;况且自己也很需要有个安乐的巢穴。

虽然有个堪称舒美的窝,她却不愿意向它靠拢。那个窝,自归她使用以来几乎没有一日的安宁。那儿简直是个运动场,鸣响不断的门铃电话铃声叫人心惊肉跳——铃声还好对付,关掉就是了,而不休的叩门叫你没有办法。当然,做为一市之长,不应该回避与广大群众的联系接触,但搅扰者偏偏很少普通百姓,多是些跑官、求情想跟自己手中之权做交易之徒;自然也有反映社情民意申诉百姓问题的。但,市长也是凡身肉体,也需要松弛休息,积劳也会成疾。

不回住宅去,这里有如痴如幻的灯影,有沁浸心田的音乐,一曲《深深的海洋》,将满街筒子灌入了迷离的轻愁,一家连一家的咖啡馆投影厅夜总会,一双双情男倩女倚背搭肩出入在歌舞之所,好叫人眼羡好叫人心痒。

有多久没翩翩起舞了?三年了,不,整整有五年了吧。十几年前,中国大地初开舞娱之禁,她就热情满怀地投入到这练身又养心的活动中来了,后来有了肖梁的加入,更使她十分着迷了。肖梁那忧郁的舞步把她的魂魄搅得颠三倒四。后来,后来……升官了,步步高升,优雅的舞步就在昏灯之下消失了……

当官好累呀,(好处当然也是很多很多)全市150万双眼睛盯着你。随着时代发展,电视这玩艺儿搬进了寻常百姓家,就不像过去,人们只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面目。现在的新闻又挺时兴跟踪首长会议,一市之长就是屏幕上的头号明星,让你没处躲没处藏。去舞场抛头露面,就会成为众目睽睽之物。自己玩不了,搅得别人也不安生。不作罢,又如何?

但,玩舞之心隐约不死。记得当年在报社当记者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所谓反污染风,把舞厅也刮得摇摇欲坠,负有维护社会治安责任、对大众跳舞活动深有成见的公安局长趁机抓住个别舞场发生的某些问题大做文章。强行封闭了全市舞场,文化部门不服,闹起纠纷。她便挺身而出,搞调查,写内参,弄得一片狼烟。最后,胜利是胜利了,却跟公安局长结下了仇怨……

此时,一曲自银星茶座飘漾出来的《蓝色的多瑙河》将她的“舞细胞”刺激得分外活跃,她情不自禁驻住了脚步。自这辉煌的茶座门口朝里张望,守门的男人则以粘粘的目光目光朝她扫荡。她便很有些恋恋不舍地迈开步子。感到肚腹里唧唧咕咕地唱大戏了,就加紧了步伐,走出热闹的市面,在一僻静之处的一家小小咖啡馆里捡了个犄角位子坐下。

亏得市民们并不是个个关心时政个个熟悉市长的面容,否则她就真会成了从动物园跑出来的金丝猴了;加之此处灯昏影暗,她又及时戴上一副宽大的墨镜,似乎很是安全的了。要了一杯雀巢咖啡,一两伏特加酒,几条果脯,一碟花色糕点,细嚼慢咽地吃喝起来。

兑进酒的咖啡似乎更恬人,而她寻的就是这飘然的境界。火车座一样的椅子很厚很软,身体贴靠上去很是舒坦。听着缠绵的音乐像是陷入了一个云雾缭绕的世界。这世界,有微蒙的冷雨,有寂寞的林涛,有星群也有鸟鸣,她就不知不觉地有些凄楚,生活的苍灰的色调便踟踟蹰蹰地爬上她寂寞的心来。她就又想起肖梁的一首诗:

疲惫和寂寞 不可能同时让你获得

这两种财富 一时刻只能索取一个

寂寞是山壑那边的一朵兰花

空灵的幽香在微风中飘过

疲惫是眼前一株带刺的玫瑰

饱满的艳红染着手上的血波

两样滋味都很不错 不知道

你将怎样选择

她曾和肖梁为这诗的含义准确与否进行过辩论。

她说:“疲惫和寂寞是完全可以让你在同一时刻感受到的。”

肖梁说:“不,疲惫是跟紧张的劳碌相关联的,紧张劳碌让人感到充实,寂寞之情不会在此处出现。”

她说:“不对。寂寞本身就是疲惫的一份!”

他说:“寂寞是淡淡的轻愁,寂寞有时会很美……”

寂寞会是很美的么?此时此刻,一个自由自在的周末的晚上生出的这忧忧的寂寞是很美的么?

咖啡是苦的,酒是辣的,她偏爱这两种拼合的滋味。

寂寞的味道是说不清的。也许肖梁讲得对,也许一点也不对,寂寞是一条毛毛虫,在清醒的灵魂里爬出一道铃声,空谷的铃声!

好一个干着大事业的一市之长,竟也有孤独寂寞的时刻,常人想得到么?

在这个喧嚣纷繁的世界上踽踽而行,常感到形只影单。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宅室,一个所谓的家里,只有她一束孤零零的清魂飘游。已近不惑之年的她,曾经有过在爱人温暖的怀抱中安憩的享受,也有过一个亲情团聚的昨天,今日之孤寂在历史的河道上缓缓游来,一个又一个激飞的浪花打在她记忆的礁石上,玑珠四溅,斑斑点点……

一盏十五度的黄灯在闷热清贫的小屋中闪耀着惨淡的昏光。贴南墙一张木板床上仰靠着苍老衰弱的父亲,他不时地咳嗽,憔悴的面容表明着疾病的纠缠,而眼睛里展现的是倔强坚毅不屈不挠的光。靠近老人的一张木桌旁坐着陈惠蓉和她的妹妹。

“爸爸走了以后,小蓉要照顾好小妹,小芬要听姐姐的话,有解决不了的事去找徐大妈,常给爸写信……”老人吐字缓慢,语调里沉隐着一腔无奈伤情。

“爸,您不走不行吗?”小芬凄凄哀哀,十四岁的她还不解世事,“我一定听您的话,听姐姐的话,您不走不行吗?我不让您走!”

父亲的脸色越发阴郁了:“爸会常来看你们,你们好好守家,别让爸惦记。”

小芬泪水纵横:“爸,让我跟您一起走吧,到哪儿都不怕,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吃,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父亲满含伤感的眼睛望着女儿,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才十四岁呀,自己要去的地方还不知有着怎样的凶涛怎样的不测,此去是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接受劳动改造的,前程险恶呀。

十七岁的陈惠蓉很懂得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的凶猛残酷,也知道父亲无可奈何的困难处境,她已经答应过父亲让她看管好小妹的要求,此时又有所动摇,请求道:“爸,让我跟您去吧,不然我们不放心呀。”

“胡说!”父亲忽然铁了脸色,朝她怒目而视。她便觉得了自己的错误,噙着泪默不作声了。

两粒浊泪自老人的眼眶中潸然滴落。半生戎马一世沧桑,风蚀残年之时,又经受狂飙的暴虐,而今这惨痛的别离谁敢说不是最后的分手呢?他又何尝不希望有亲人在身旁?

“小蓉,小芬。”父亲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渐渐地显露出愧疚的神情,“爸爸照管不了你们了,你们要好好照管自己。爸这把年纪了,无所谓了。你们的前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爸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只给了你们许许多多的苦难,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呀!小蓉以后要挑起很重的担子了,这么重的担子够你小小肩膀受的;小芬要体谅姐姐的难处,多帮姐姐做些事情,你们以后会理解爸爸的苦衷。爸爸照管不了你们了,你们要互相帮助,在这个世上你们要好好做人,任何时候不能伤天害理,将来不管你们谁有了本领有了好的前程,都是爸爸的骄傲爸爸的光荣,爸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扬眉吐气的,那时不管爸到了什么地方,都放心了……”

沉重的嘱咐……是遗言么?

小屋里升起白色的炊烟。一锅大小米两掺和的饭,一大碗白的豆腐绿的菠菜,一小碟黄澄澄的炒鸡蛋,是今晚生离死别的渲染。父亲撑挺着虚体,以军人的仪态有姿有势地坐临桌前,他端出半瓶酒来,注入到桌上的三个小盅里。一只手握起了一只小盅,举在眼前说:“你们的妈妈走得太早了,她很疼你们,也很放心不下你们,这杯酒敬给她喝了。”他弯下身子,将酒泼洒在地上。再擎起第二杯酒,“这杯酒是爸敬给你们的,愿你们自我珍重,永远平安。”将盅中酒一饮而尽。“这第三杯是你们给爸的送行酒,今晚是你们给爸送行的日子。爸会永远记住,爸是永远惦记着你们的,只要你们相安无事就是爸最大的幸福。明天爸走的时候谁也不要送,谁也不许哭,爸喝了你们今晚的送行酒。”又一个一饮而尽,“孩子们,吃饭吧。”

孩子们的泪水如泉奔涌着,父亲握筷的手颤抖不止,他为每一个孩子夹了一块鸡蛋在碗里,孩子们却未碰动。于这家人来说,这碟油汪汪的炒蛋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这类的荤腥已有多日未曾见到过了。母亲自去年过世后,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用都靠父亲那六十多元工资,拮据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三个月前父亲又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原有的薪金也被剥去,每月仅发二十六元的费用,一家人更是跌入了衣食无着的苦境。

香喷喷的炒蛋没人动,除了心情的悲重难有食欲,再就是知道这奢食的来之不易不忍下箸,这四枚鸡蛋原来要煮熟后让父亲带上的,却被父亲强迫着拿上了今日的餐桌。

“吃,都下筷子。”父亲以低微凄凉的声调下着命令。即要被迫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家,撇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们日后该怎样生活?钱从哪里来,饭从何处找,面临的该是怎样的苦难深渊…

入夜了,疲惫已极的父亲闭拢双眼静默地睡在床上,小芬也不支困倦进入了迷乱的梦乡。陈惠蓉在烙好的几张油饼中裹了破碎的蛋片装进饭盒,从父亲留下的八十元钞票中抽取出五元的三张,放入父亲的行囊。

她心乱如麻地坐在父亲的床边,默默垂泪。她不知父亲此行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家园。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冷酷无情……

父亲平日里没有向女儿细讲过自己复杂的经历,陈惠蓉隐约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上过军校,后在冯玉祥的部队里任职。她知道父亲身上有十二块伤疤有十处是在著名的台儿庄战役中留下的。那时,父亲是决战部队中的一名副团长,他曾率一营人马与日寇进行了激烈的肉搏,父亲有精湛的刀功,在敌阵中杀得无比凶猛,身上被日军刀刺刀砍捅得鲜血横流,倒在了尸堆和血泊中。战后,父亲被送进后方医院,医院所在城镇的各界代表敲锣打鼓把写着抗日英雄的牌匾献送到他的面前。后来,父亲又随高树勋将军在邯郸马头镇倒向了***,53年离开部队到地方的商业局工作,小芬上学那年又到了副食品公司,再往后被放到菜店卖菜。

父亲命运多舛,在孩儿面前却从不吐什么怨言。在哪儿都兢兢业业地干。菜店的处理品要摆在路面上来卖,摆菜处是女儿们往返学校的必经之地。她们总见父亲拎着一杆大秤不歇地忙碌。寒冷的冬日,他披一件蓝色褪成灰白的大衣,立在凛冽的风中,皴裂的双手翻弄冻硬的白菜。而店里一些年纪轻轻的人在屋里聊天烤火,这情形让路过此处见到此景的女儿们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陈惠蓉在父亲的手背上涂凡士林油,眼里不禁就有泪水浸出来。她问母亲:“爸年纪大了能不能不卖菜呢?”妈说:“那做什么呢?”“做什么不好非卖菜?”妈说:“工作是可以自己随便挑的么?……菜也总得有人卖呀。”

她还是很替自己的父亲抱屈,为什么偏偏让体弱的爸干这么重的活?他身上有许多许多的伤呀。他的腰部尚有一块弹片没有取出,每逢阴天下雨或劳累过度腰伤会程度不同地发作,有时疼痛会异常剧烈,这时女儿的眼泪会随着父亲额上的淋漓汗水簌簌而落,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呀!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着呢。

陈惠蓉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北京解放军艺术学校来此地招舞蹈学员,到了她参加业余训练的市体校。当时她在接受自由体操的训练,已有三年时间。她是体校中的一颗小明星,教练们对她很是赏识,认为她将来会有所作为。同她一起在体位训练的还有她的同班同学佟红。她俩都是体操队姣姣者,后同来同往,我伴你随。

军艺校的老师们进行严格的目测,看中了陈惠蓉和佟红。然而名额只有一个。接下来是多方面的考试,在形体、技术、文化知识的总体条件上陈惠蓉强于佟红,形势已然明了,她的教练也传达了信息:艺校准备接收她。

这期待着的好消息的到来反使她心乱如麻。出生十年了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没有离开过父母亲。北京虽然距此并不很远,又是她很向往的地方,可骤然从家庭的翅翼下脱身远飞,左不舍右留恋,神思飘摇不可平定。

毕竟是好事。父母都积极支持,行前的好多嘱咐已交待,该准备的准备停当,左邻右舍也都送了消息,已有前来贺别的……然而,事情的结果令人大为惊讶,军艺校选中的是佟红。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白纸黑字写着,老师斩钉截铁地宣布的。陈惠蓉脑袋大了,张惶失措地跑回家,父母亲听到消息惑然不解。

母亲作了一番小小的调查,不很费力地找到了答案,佟红的父亲是本市军分区的政委,正师级干部;这些陈家以前也知道,但没有作广阔的联想。

陈惠蓉终于知道了个人命运竟和有个什么爸爸相关联着。她愤怒地撕碎了不久前老师郑重其事布置、认真写在本子上的一篇题为《我的爸爸》的作文。在这篇文章中,她以饱蘸情感的笔墨赞美了自己的爸爸——一个以自己的勤苦劳动为广大民众热情服务的卖菜工人的形象。

她撕毁了这文章,不是因为父亲不能帮助自己上艺校而对他有了什么不好的态度,而是对所谓的平凡岗位的崇高伟大之说有了深刻的怀疑,权势可以扭曲事理,什么不管职位高低是人民的勤务员,没那么回事儿!

佟红就要走了。她们毕竟是很要好的朋友。这些日子,佟红在她的面前总有惴惴不安的愧色,她却并没有因此事绝情于这个朋友。佟红为平缓内心的不安,送给她一份挺贵重的纪念品——一支崭新的英雄铱金笔。她没有值钱的东西送给佟红,就在一本向秀丽的故事书上写了辞句赠送给她。佟红还要求陈惠蓉到她家去参加一次分别的宴会。

佟红的家她数次来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惊讶,世上竟还有人家过得这么好。前年,她头回到佟家来,见到这宅院竟是如此宽大,带回廊的高房,明明暗暗的屋子有八九间之多。院内有石桌石凳花圃曲径,佟红自己住的一间房比她一家四口住的还要宽敞。那时,全国性的饥荒还没有最后过去,陈惠蓉的肚皮整日裹的是增量饼子烂菜团,槐花榆叶也没少吃。这天是来佟红家做功课,有食物的香气自厨间飘来,佟红放下书本出屋,返时手中抓着一根胡萝卜,她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嚼,陈惠蓉立即觉到了肚腹的骚闹,大股大股的口水往上涌。怕显出馋相,垂下眉眼不往上看,胃口长在佟红的肚里可真是幸福死了。

佟红身上令陈惠蓉羡慕的事儿多着呢。她兜里装有漂亮的花手绢,脚上有一双很白很白的白球鞋;陈惠蓉除了热衷体操运动还爱打乒乓球。可学校里只有两只水泥制的台子,还总被高年级的同学占着,看人家打得热火朝天心里好痒痒;而佟红的家里就有一架木制球台,常常空放着。她和其他同学来玩过两回,因佟红对打乒乓无甚兴趣,也就不好常来,心里可对这优越的条件羡慕死了。另外让她眼热的是佟红家的浴室,冷水热水随时供应,而自己一家四口人一年四季擦身洗澡则是一大难题,那么小的空间,又男又女……

有一回,在体校训练完毕,下起了大雨,因是中秋时节,气候很冷,大家都避在屋中等待雨停。天色黑下来,雨势未减,忽有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开进了校门,佟红立即活跃了起来,车是来接她的。她拉着陈惠蓉进到车厢里。这是陈惠蓉有生来第一次钻小卧车的门。小车平稳地行驶在秋雨凄迷的世界中,车窗外的清刷器自动地起起落落摆来摆去。陈惠蓉的眼前呈现着在雨雾中变得妩媚柔细的街灯,像是走入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呵!舒软的座椅,好闻的汽油味儿,好听的车轮擦起雨水的声音,英俊威武的戴领章帽徽的开小车的叔叔……

小车送她到家,发现妈妈不在,去体校接她了。妈妈是家里最辛苦最劳累的人,陈惠蓉后悔自己没等妈妈,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一定会去的呀。

母亲在冷雨中回归。她的鞋袜全都湿透,裤管高挽着,裸着的小腿在冷冻中泛着苍白的颜色。她的上身也被雨水打湿,那把摞了补丁的油伞不能全面遮挡汹汹的暴雨;上下牙在不住地磕打。见到了惠蓉,问她淋着了没有,怎么回来的,听了回答之后,才疲惫又欣然地坐到椅上。此刻,陈惠蓉的心中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跳跃在燃烧,她的意识里潜动起一个热烈又渺茫的愿望:一辆小轿车,开一回小轿车,有朝一日让母亲也钻一回这钢铁的硬壳,安安稳稳享乐在风雨之途。母亲呀母亲,您应该得世人之所得,拥世人之所有呀!

这近乎荒诞,也确实万分奢侈的愿望二十多年后竟然真真切切成了现实。她做了本市的最高长官,有了一辆可任意驱驶的高级轿车,她多次亲自驾驶着这豪迈的铁甲虫缓缓仃驶在密雨蒙蒙的街市,可惜母亲已不能坐在里面。满足和快慰之情混杂着浓重的怅然若失之感,同时又想到那惆怅的往事。如果那时报军艺校没有佟红的顶入,自己现在的生活又该是怎样一副模样?劳碌了一生的母亲,在她最精彩的梦中有没有过自己的女儿和小轿车联在一起的影子?……

母亲死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那年月红卫兵诞生,造反歌响彻云霄,红海洋淹没了不计其数的连根救命草也抓不到的“牛鬼蛇神”。母亲的死也就不足为怪了,可在孩儿们心中却蒙着一层浓重的疑云。

母亲吊死在不远处一所停了课的学校大院角落的僻静的厕所里。听到传呼声,陈惠蓉慌慌张张地跑去,母亲面目恐怖地挂在一根结实的麻绳上,寻求到了永远的安宁。

母亲过世不久,父亲也横祸临身,造反派们狠恶地撕扯他国民党军官的历史,而他握有***签发的起义证书和***中央军委颁发的解放战争功勋奖章。他被疾风骤雨般揭批揪斗了几回,挖掘不出现行的罪行。就被扔在了一边,倒也宁静了几日。然而,好景不长,他并没有被耳聪目明的革命群众遗忘,菜店主任突然想起了他的一桩罪行,尽管事情已经过了一年,却无比清晰地记着:有一天,菜店里的一位革命同志按照主任的吩咐买来一面长方形大镜子,同志们一直遵照***的教导在抓革命促生产。劳动了一天浑身污垢,总得洗一洗擦一擦,当然就很需要一面照面的镜子,原先那面旧的不慎落地摔碎,所以添来这面新的。可是买镜的同志光注意体现政治思想了,买的这面镜子上画着身材魁梧身着军装凝神远望的伟大领袖半身像,四个角落还有数面红旗迎风飘扬。镜面被填充了一大半,人照脸面得上上下下找空隙。陈老先生见此不禁眉头有皱,秉直的性情使他脱口而出:“这镜子买得不怎么好,有点……”下面的话咽回去了,秉直是秉直,惊心动魄的政治风雨阶级风浪使他头脑中毕竟也有了一根弦。四下看看,只有主任在近旁,主任是女人,白了他一眼并无太大反应,下班离店,也就什么都忘了。谁想一年后此事竟被重提,亮在革命群众的面前,他没有抵赖的能力,问题严重了……

这云诡波谲的情势又是怎样造出来的呢?区区小事被大张旗鼓地抛出,底蕴何在呢,这里面确有曲折的故事存在着。

那是1964年乍暖还寒的时候,母亲当时在市二商局秘书科做秘书。这天下午科长交一项任务给母亲,让她务必今晚赶出一份局长明天上午要用的关于二商系统如何搞好社会主义教育活动的报告材料,而且今晚要交局长过目。母亲手笔一向敏捷,但整弄这么大的材料,半天时间也实在紧张。聚精会神搞突击,下班时仍未能完成。母亲就给丈夫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些时候回去,就继续伏案搞下去。

在她聚精会神进行工作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年近五旬的男人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她没有觉察;男人在她身后默默站立了一会儿,故意在脚下生出些响动,使她搁下了手中的笔。

“闫副局长……”她问他道,“您还没走?”

副局长将手中的一个书包放在她的桌上,从里面掏出两个饭盒:“你可真是废寝忘食呀。我来给你送些吃的,什么时候肚子也不能委屈喽。”

“局长,您……”她为他的关心而感动,“一会儿就弄完了……过会儿回家再吃,我不饿。”

“哪能不饿,看看都几点啦?”副局长揭开两个饭盒的盖子,一个里面装着满满一盒木须肉、熘肝尖,另一个里面是馒头花卷,两把不锈钢小勺压在上面。

她不习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关照,面前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便很有几分局促:“我不饿,真不饿。材料要得急,我得抓紧弄出来。”

“没关系,咱局的情况我肚里装着呢。明儿向市里领导汇报,我随讲随掏也没问题。还是先把肚子填饱……特意为你买的……我也没吃呢,咱们一块消灭喽。”

菜是出自饭馆厨师之手,色美味香。局长又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根香肠,一瓶红葡萄酒。他脱下外套,拉把椅子靠近她坐了下来,动手开瓶塞。在两只茶杯中注下粘稠的红酒汁,再把香肠放在纸上,用水果刀一下下地切。她也就不能再痴怔,从局长手中要过刀子,动起手来。

开餐了,她吃得很拘谨,喝得很无奈。她是很喜欢葡萄酒的,年轻时常有酒来伴餐,后来条件变了,她就几乎与它绝了缘。

酒很甜,闫副局长的心里更是腻腻的甜。眼前这个女人早叫他心酥意软的喜欢:白净细润的肤色,丰腴敏健的体态,流神盼彩的黑眼珠,展现酒窝的笑靥,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的举止,好听的嗓音,温和的性情,四十岁的她风韵足存,绝对一个大家闺秀。有这等风度的妇人在见多识广的老闫眼中也不多见哩。

副局长的魂不知被这美妇人摄走有多久了。尤其近半年来,对她依恋之情日日加重,就常常利用工作之便欣赏她的美姿,越欣赏越入魔,血液也被她溶化了。而她只觉得这位在权术上很有一套、在工作上也拿得起放得下的副局长对自己是很和气很爱护,对他内心深藏的情意浑然不知。而闫副局长却实在忍不住了,这女人的神韵已统治了他的灵魂。他是有夫人的,但结婚三十年来,内战屡屡发生,且愈战愈烈。夫人的性情在战火中磨炼得坚强无比,威壮无比,对他毫不谦让。终于二人各居一室,形同陌路,夫妻关系是名存实亡了。他是五十岁的壮汉子,没有女人作伴的日子不好过呀。也难怪他有此欲火。副局长虽然跟另外一些女人早已是勾勾搭搭,而对她则是情有独钟。

总那么偷偷摸摸地单相思太煎熬人了,总得有个露眉目的时候。左思右想,颠来倒去,定下了今日的阴谋。

心里是不停地敲小鼓的,推开她办公室的门时,气喘得都不匀了。由于她心中坦荡,没有觉出副局长的异样,反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她毕竟是被政治历史问题压在身上的小职员呀,闫副局长却是一吆喝响一片的人物呀!

副局长用浸了酒精的眼珠子瞅对面的美妇人,心里头云飞雾荡。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所处之环境之地位,因此就十二分地谨慎。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熬去了多少心神气血,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如稍有不慎多少年惨淡经营起来的一切都会彻底毁灭。当然,如果这位俊美的人儿能够偎在自己的怀中,伴陪下半生后世,丢了这官位也值得。可是,没有这权柄的把握,又怎能拢得住这妇人的心,又怎能过得来好日子?唉,这神魂颠倒的苦滋味呀……

殷红的酒浆顺着喉管淌进愁喜交结的肚腹,化为一团团腾燃的火焰,将周身的血液烧热。他希望自己的胆力也被烧得强壮,再从对方那漆黑的眸中勾出一缕缕真情实感。那黑眸,是一泓被微风吹皱的秋水,清冷、透澈,又望不见底。闪烁闯叫人心酥也心颤。他猜不透那秋水深处藏着怎样的风情:她爱那长她十五岁的丈夫吗?那冷峻又古板的人能带给她有多少欢欣,几许幸福?国民党军人的历史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她喘息在这山的重压下,难道就不想脱出身来,舒舒畅畅呼几口自由的空气?一定会有这种意愿的,她不应该永远替人代过,为人受苦……倘若她愿意,自己真的可以纳她为妻吗?***员,国家干部,夺人之妻,不让人笑话?夺的又是国民党军官的太太……

“喝,多喝点……材料,甭去想它,今晚不弄了……明天我自有办法……”

他本没有什么酒量,七八口下肚就有些腾云驾雾。他寻求醉,也希望那女人醉,醉了会更妩媚更娇美更贴切!酒后吐真言,他会屏息而听的……

她没有觉出他的反常,但心里知道这位副局长对自己很有几分好感。女人能在男人眼里看到自己,尤其是有魅力的女人更知道自己的分量。她在灌下几口酒汁之后,也就从容坦然地接受副局长的关心爱护。她不想寻醉,但也不执拗拒酒,吃、喝得都不少。

副局长的脑海中有一群美丽的白鸥在飞翔,飞进了云天,便又是一片空茫。他的眼睛里飘荡出朦胧的雾气,肢体也在远去的白鸥之羽翅间悠晃。他很想,很想,很想去抓那只搭在杯把上的白鸽一样的手。很想握住它,放在自己的胸前。吻一吻,嗅一嗅,很想……他的胆子像拍打礁石的海浪,扑上来又退下去,退下去,又扑上来;将她揽成自己名正言顺的同行人的打算也许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或许也是得不偿失的蠢行。还是阴搭暗往的好,只要这冰肌玉肤偎在了自己的怀中,就有了销魂醉骨的幸福,成仙成佛也比不了的幸福!这幸福已离得很近,离得很近了……

女人在酒的作用下确实是更诱人了,一只肘拄在桌上,手托粉腮,忧忧地一副千头万绪的神情。他着了迷人了魔,已经徘徊在了幸福的圈中,向腹地纵深去,会不会弄炸了?不会,不会,她和她家人命运的一半握在自己的手中,况且这也是彼此都欢欣的事情……还是先用语言来试探试探吧。

他怔想了一阵,说:“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吗?”

“挺好的。”她说。

“家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什么。”

“工作上有什么不遂意的事,就直接找我说。”

“好的。”

“老陈身体还好吧。”

“还好。”

“我看老陈这个人挺能体贴:关心人的。”

“谈不上。他性情挺耿直,脾气也有些古板。”

“古板么?外表可看不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跟谁都没什么话。”

“听说,过去他在旧军队里很能打仗。”

“那时候血气方刚,典型的行伍气派,硬来硬去的,不肯服输,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秉性难移呀。”

闫副局长仔细咂吧“秉性难移”这个词儿,似乎在这儿见到了一道曙光。

“唉,‘也不能怪老陈的性情不好,在旧军队里呆过,政治上就难免不让人放心,也难免让人矮瞧。不过我可不戴有色眼镜看人,什么都是可以变化的嘛,要不还要思想工作干什么!”

女人没有言声,微红的脸上露出感激的**。副局长的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身体就进一步地朝她拢了拢。女人如果聪明地接受他的关照,今晚就有一段柔柔蜜蜜的浪漫曲了。然而,女人挪了挪身与他又保持了原来的距离,他也就装作酒后冒失的样子,心里则颇不痛快。

为了加助下一步的攻势,他把瓶中所剩的酒全部斟进自己的杯中,一古脑灌进了喉咙。头就有些沉,身子失态地伏在了桌上,目光中荡出火热的欲火。他闫志业官冕堂皇地当领导,可暗地里的风流事却未曾有断。跟老婆感情不合,情焰就流泄在外面,男女关系问题在这东方古国乃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稍有不慎会毁掉终生前程。而他在情场翩翩作舞多年,未曾失过手,这是他工于心计的成就,可现在这位令人垂涎三尺的小宝贝儿真不好近前呢!

想说几句猥亵的话逗引逗引,被她无邪的眸光止阻。满屋闾漫着她略施粉黛的香气。酒已喝完,她偏偏又不深醉;他相信自己的爱慕之意已明明白白地表露给她,她却不显半,分的嗔娇,不好办呀!

女人真的没作半分的邪想。副局长对自己颇有好感不容置疑,以为这只限于异性相吸的一般原理。她的后二十年的光阴度得极苦极累,使她原本很活泼的心变得麻木又僵硬。她对他没有恶感,也明白他的权威,愿意和他处得亲密一些,今晚的对酌小饮不乏兴趣。

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过家,她不回去,家中热在炉火上的饭就不会端下。于是她动作明显地看腕上的表。

“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副局长心情沮丧,舌头根发着硬说。

“这材料……”

副局长稍作犹豫:“明天再弄吧。”

“明天上午不是要用?”她太诚实了。任务没完成心里不安,打算到家熬夜。

“明天要用,是的是的……你甭管啦,我自有办法。”今晚的不成功并未消去获得此女人的愿望,他是情场老手,晓得因人而异的作战方法。对这个女人需用慢功,急躁不得。要进一步博得她的好感,水到渠成。

略略显出些殷勤,帮她抹桌子,披外衣,局长的架子不是时时处处可以端的!

这暖意融融的不寻常夜晚之后,副局长对她的爱恋之情愈加浓烈。把她攫到怀中的欲望勃勃盛盛,慢慢来的方针不能执行,他情不自禁要急切行事。

腿不由自主往秘书科抬,眼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描,找茬把她召到自己的办公室,胡乱地谈些工作,文不对题;心绪烦乱,家中冷战变热战,与另外的“相好”会晤已索然无味。

这天又以工作借口把她叫到办公室,沉默一阵儿,音低词缓地说:“春天,天真好,我想,咱们能不能出去转转?”

她未解局长之意。

“丽阳山很有玩头,景色极好,我们一起去。”

她面呈惊讶之色。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为难之色升到她的脸上:“这个……不太便当吧。”

“没什么不便当吧,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

“……是不是……”半天没下文。

“大好春光不能辜负了呀。同志们也都有这个愿望呢。”

不愧是风月老手,把原本的意思改造了,加添了“同志们”。

她以为先头误解了局长的意思,人家说是集体出游呀。

“后天是星期日,乘早上六点的小火车到408厂下,就到山下了。”他说。

408厂是一家建在山坳中的大型兵工厂,每天专有一来一往的小火车通达。火车傍晚返程。

“人也不宜太杂,另外的人再组织。后天早上火车站集合,准备点吃的喝的,痛痛快快玩一天。”

生活的重压使她难有开朗的心境,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不允许她有独自的享乐。她不很情愿作这春游,又不好驳开局长的面子,执意不去,要扫了人家的兴的。

丈夫支持她出去活动活动,不能总压抑自己,寻寻开心,找找乐趣很有必要。女儿们也都想跟母亲出游,她考虑此次是机关同志集体活动,带家属不太合适,就没答应。

次日,她精打细算地采购了一些吃食,备足了白开水。星期天东方微明,起身行至车站,在售票处等待大伙。看不见机关的任何人来。五分钟后,闫副局长到,离开车只还有十几分钟时间。

又等了三四分钟,仍不见有同事来。她便有些焦急。闫副局长也不住地看表,并不作什么解释。她耐不住问局长通知了几个人,时间说得准不准确。副局长面有愠色,道:“这些人太没有时间观念,我们不等他们了!”

火车开动的时间马上要到,副局长决意要按原计划行动。只有两人出游,兴味索然,但又不好推辞。犹豫间,副局长已买好票,拔腿往站台走了,她也只好跟上。

两人面对面坐在车里,副局长感到无比幸福,她对这毫无心理准备的双人远足颇觉别扭。

闫副局长从包里掏出水果罐头,面包鸡蛋,请她共进早餐。

一小时零十分钟,车到目的地。二人下车,身已在了山中。

山野的景致十分爽目,层层密密的小树枝头春嫩初现,一片蒙蒙绿雾,显示着大自然的盎然生机。山脚下溪水潺潺,清明透澈,望一眼就能涤净人心中的尘风世垢,四周空寂复空寂,小风悠悠吹拂,环宇洁旷无瑕,令人心旌驰荡。

她沉浸在这良辰美景中了。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畅快之情溢在了心中。她不由地想作诗,作纯粹的、不掺和一点政治意味的诗。她曾是师范学校里的高材生,毕业后作过报纸副刊的编辑,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作过出色的诗篇。

突然,她的一只手被男人抓住,她下意识地臂膀一抽,副局长嘿嘿一笑:“怎么不走了,快上呀!”

上。上面有高岩险峰,上去可以纵目远眺,美景可尽收眼底!但,山顶很高很远,需要脚力和毅力!

副局长的步履并不矫健,身体的重量,养尊处优的虚弱,使他想做出男子汉的伟力来却不能够。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她平日里劳动多些,心里也比较空坦,就不太觉吃力。不多时,把局长拉在后面好远了。

他坚韧不拔地挺进,朝她撵上来,心中很是激奋。和所爱的女人游玩这深山野谷怎能不心花怒放?美是美,可离真正的彻底的美还有一段距离,要尽快缩短这距离,要……肉体相依,要……

她的情怀与副局长大不一样,欢悦中时时有一缕惆怅袭来,把丈夫孩子撒在了家里,跟这个男人在这么个境地……不有些荒唐么?

终于在半山腰停住了脚步。她展目四望,沟沟壑壑层峦迭嶂。副局长也上来了,乐着,佯作站不稳当,摇晃着撞到她的身上,然后就地一坐,掏出手帕擦汗。

“来,来,坐下歇歇。”他招呼她。

她没动。依然纵目远眺着。

“来,坐会儿。”他只想快些把她揽在自己的怀里。

她不情愿,但也不好过于违拗,就与他隔半米的距离坐了下来。

“你可真不简单,走得好快。”他说。撬开一瓶汽水的装盖,瓶子递给她,同时把自己的身体向她挪凑了一些,坐姿变成了卧势,头脸近着她的大腿,几乎贴将上去。

“这地方太美啦,太美啦,真希望永远呆在这儿,永远不回去。”他要用满腹激情勾动她的心旌。

而她依然冷静。

“你跟陈树桢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合的?”他寻找着突破口。

“他那时是抗日军人,打仗很勇敢。台儿庄负伤后在医院养伤,我那时上中学,学校组织到医院作慰问,认识了他。”

“一见钟情么?”所言“抗日”“勇敢”的字眼他听着不大舒服。

“可以那么说。他立了战功,各界代表敲锣打鼓为他送牌匾锦旗,很风光呢。那时的热血青年哪个不崇拜抗日英雄呢?我们谈过几次话,彼此都有好感。”

他对所谓英雄之说甚为反感。

“很快就结婚了?”

“后来他返前线,过着流荡的日子,直到抗战胜利前夕,我们才结的婚。”

“你们的小日子过得挺美满?”

“四五年,他随高树勋将军起义;后又被派到国民党军队中做策反工作;四九年回解放军部队任团长;后来被莫名其妙地除出了部队;再后来,被送进了劳改农场。”话到此,她很有几分伤感了。

“什么原因呢?”局长似是明知故问。

“原因?……说不清楚。”

“往劳改农场送,总得有个原因吧。”

“那年他所在机关里的一个头头跟他谈,说让他到黄骅县大苏庄农场劳动锻炼一阵子,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老陈一贯表里如一,这信的内容他也没看,大苏庄农场的领导人阅信后当即宣布来此劳动教养的纪律,他才知道自己成了劳改犯……老陈这人,怎么说呢,脾性太直,本来就不被信任,还不知道上下讨着点好。傻透了,全家人都跟着他受罪。”

“可你们毕竟是个圆满的家呀,我还不如你呢。”

话说得挺悲观,**也呈凄怆状,令她惑然。

“我跟我爱人,噢,跟那女人,历来没有过感情,哼……叫我怎么说呢,那人纯是大棒槌一根,又糊涂又固执,脾气好大,没有个女人样儿。不光对我,对孩子也冷酷无情,一心为自己打算,自私透了。唉,真是倒霉透了,讨了这么个老婆……”

他收起明朗的攻势,心中盘算好了迂回的计划。

“好了,好了,不谈这些了,我们是出来玩的,就痛痛快快地玩,别辜负了大好春光呀!”

他蓦地站立起身,把手伸给了她,攥住她的手后,胶握着,拉起了她。

他的步伐轻快了许多,走在前面,她不远不近地随着。初来时纯净的心境已然破毁,大自然的美景也黯然失色。但是,和煦的日光,徐徐的来风,透明的鸟啼,翠绿的山色,缭绕的云雾,蔚蓝的天空,又渐渐地渐渐地洗涤去她心中的污染,胸臆又不知不觉开朗起来。

闫副局长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着此处奇蜂彼处名胜的根脉传说,九盘山的羊肠小道越走越窄,竟至绝塞。后退则是很陡的滑坡,步子稍不稳就会支持不住身体的平衡跌下深渊。极小心极谨慎极胆怯地挪着回步,真惊出了一身冷汗。总算脱险了,她长舒一口气,而他就势将心跳未平的她揽往怀中,令她哭笑不得。

中午在北天门用餐,两人把各自带的食物摊出,副局长的行包很大,很鼓,塞着不少的美味佳肴。还有一瓶红葡萄酒,两人磕磕碰碰将它喝个干净。

酒足饭饱,副局长说那边有一处溪潭,水质清澈,不去观望等于虚晃此行。她就跟他走,却怎么也走不到,汗水流得不少,腿脚也有些沉重。绕过一岭,又见一峰,她实在是乏了,副局长也倦意沉沉,但他执意要找到那所谓的“玉渊潭”,与藏在那里的“小龙王”会一会面。歇了一阵儿,又走,走一阵再歇,歇歇走走,总算见到了据说是此山一绝的胜景。水确实清澈,一条长溪自山窝潺潺流来,聚在这葫芦状天然低凹处,形成一方碧池。他捋袖子挽裤脚一番洗涤,她也格外珍惜这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幽景佳境,剥鞋去袜,把汗渍渍的双足浸入水中,冰凉甘冽,心花怒放。

不知不觉天光呈出了灰黑的颜色,她担心误了小火车,催他快快往火车站去,他拖泥带水,不紧不慢,在她的一再催促下才启了程。山岭间绕绕转转,小火车开发的时间已经到了,她又气又恼,抱着侥幸的心理,继续往火车站奔,到达后已是六点半钟。晚了,她翘首远眺,忧心忡忡。此处只有这一列专为大兵工厂设置的一天往返一趟的火车,要走只有等明天了。她懊丧地坐在轨木上半天没动弹。

副局长温柔地拍拍她的肩:“木已成舟,发愁又有什么用?老天爷留我们多呆一天,就顺从天意吧。”

她怎么能不发愁呢?丈夫、孩子在等着她的回归,从来没有一夜不回家的先例,家人要担心的。

“明天上班,人们见不到我们怎么办?”她忧郁地说。

“那有什么,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有我呢,别担心。”

“别人知道我们到山里来了的。”

“知道又怎么样!”

无可奈何,只有听天由命。

“走吧,找个避风的地方,要挺一夜呢。”

这一夜该如何熬呢?她心有恐悸。

“老天爷愿意让我们玩个彻底,山中的夜色比白天要美,不欣赏欣赏体会体会要遗憾的呢。走,上山去!”

她六神无主地跟他胡乱走,在半山腰停下步子。这儿有一个宽阔的洞。

他情绪饱满地席地而坐,打开背包,取出食物饮料,招呼她共进晚餐。

星星一颗颗蹦上苍穹,月亮也在薄云后面露出了清白的面容。山风渐渐强劲,强劲得让人紧裹着衣服。

“冷吧,进洞避避寒吧。”他说。

她没有动。这深山野谷的景色将她沉稳的思绪轻轻煽动。

局长独自进入山洞里了。默坐片刻,唤她:“快来呀,这里很暖和呢。”

她终于不胜风寒,听从了他的招呼。洞口处有月的光亮幽幽投入,她瞅见副局长盘膝而坐,身上竟有一条棉毯披着,她这才晓得他带来的行包为何这么肥大;她谨慎地贴着洞壁坐下,并没觉得有什么暖和。料想这一夜该是多么难熬,就要去找几抱干柴,再冷了可燃一堆篝火,刚起身,被副局长叫住,她讲了意图,副局长说:“哪里能找到干柴?小心失足掉进山洞,凑合了吧。”

她就滞了步子,重新坐下,眼皮有些粘,累了,也困了,头脑昏沉。

副局长体内的欲火在黑暗中愈发蓬勃,为终于获得这佳妙的意境而激动,他充满柔情地轻声唤她问她:“丽莹,丽莹,冷不冷?”

冷。冷气随着阳光逝去的时间加长而渐重,风也加添了野性。

“来,过来,凑在一起会暖和些的。”男人的语音柔中有颤。

她听到了,但没有动。虽困乏,却也难入梦乡。贴壁而憩,脊梁生寒,不依不靠更难成眠。

他挪蹭至她的近旁,披在身的大棉毯拉展开来像蝙蝠的翅膀:“来,过来,往这儿靠靠。”

她十分张惶,有生以来,除了父亲和丈夫不曾依靠过任何别的男人。她那么清楚地听到他急喘的气息,嗅到他口中的烟味儿,天啊,这是处在怎样的一场梦中呀……

他急不可耐地抓住了她的手,拉拽着。她冷,渴睡,身子就倾了过来。

棉毯的一半搭在了她的背上,接着是二位一体的包裹。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一半,她已在自己的怀中了,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即要到来……

她的喘息也急促起来,他毕竟是有才华有相貌并不讨人嫌的男人,她的脑海的上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丈夫、孩子,形影幢幢,波浪翻腾。

他搂了她身躯的手,由轻渐重,由松渐紧,唇也隐隐绰绰地贴上了她的脸。她扭转头,躲避着。他没敢特别强制,将内心的激动压抑着,深情地凝视她的眼睛,眼睛像空中两粒晶莹清丽的游星,泊卧在他饥渴的心中。

他们在一条毯子里躺倒下来。

“睡吧。”她说。

真能睡得着么?她能。而他决不可能在这千载难逢的好时候让自己沉入僵死的梦中的,现实中有最甜美的琼浆。

她翻个身,将脊背朝向他,他谨慎地将手搭在她的腹上,慢慢地,她被疲劳征服沉沉睡去。忽然,她似是被神明唤醒,觉到了他的一只手摸摸索索地进入到自己衬衣的内部,在肚腹处蚂蟥般地向上爬来,爬到了乳峰的部位,她便不再忍耐,将他的手拔了出来,按了下去。一切安静后她又迷迷糊糊坠入了梦境。当她第二次被激醒,发觉自己的裤带已被解开,长裤脱下了一截,他的手正积极地向下滑动,将至那隐秘处了。她蓦地翻动了身体,一下子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男人的身子压过来,双臂抱住她的腰肢:“丽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丽莹……”

她想从他的臂围中挣脱出来,用了力,却不能够,就央告说:“别,别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喜欢你,我应该拥有你……谁也不会知道,只我们俩……”

她终于彻底悟清了他所布下的一切阴谋,出游、误车,全在他的策划之中,他最终是想得到这个……被哄弄、被欺骗的屈辱使她心目中对他原有的一些好感荡然无存,一条多么狡猾的恶狼!岂能与他共卧!

她又急又气,他则越发紧固地将她拥抱。她用力推搡挣扎,对他的强暴进行顽强地反抗!他不想把美好的事情搞成残酷的结果,那是毫无意思的,他要得到的不仅是那丰腴的肉体。他松开了手。

她坐起来,系好了腰带,理一下蓬乱的头发,忿忿地朝洞口迈步。

“丽莹,你听我说……”

她什么也不要听。

月芽儿挂在辽远的高天,如一镰冰片,闪烁着冷静的微光,她打了个趔趄,但没有觉到浓重的寒凉。出洞前的那一点点镇定没有了,似是逃离蛇穴的鸟儿,急急慌慌顺着窄硬的山路仓仓奔走。

他从后面撵来了,呼叫着她的名字,她愈加慌乱,加快了步子,由于不顾一切,动作就异常迅速,男人则提防着危险,口中一个劲地喊道:“你听我说,听我说。”

她毫无反顾地疾行着,狂躁的他重重地跌了一跤,膝盖磕破,就十分沮丧地收住了步子。不见了男人的身影,她才略作喘息,尔后再一步步走下去,路,弯弯绕绕,好久竟没有下得山来。实在是力不可支了,在一处隐蔽的石屏后歇息,热汗贴衣,冷气围剿上来。她蜷身紧缩,抖索着,真不知虚极的此身体能不能捱到天明。

她受尽酷刑一般回到自己的家中,已是次日午间;她没等傍晚的小火车,而是在天色微明之时,辨清了方向,作了徒步的长行,二十多里路走下来后,截到一辆顺路的卡车,好心的司机将她带进城中。在火车站的洗漱间整理了衣容,才迈向自己的家。

丈夫和孩子都在为她昨日的未归担心,今天还向机关打听此次远足人们的消息,得到的是“不知此事”的答复,更令人忧心不定。现在见她回归,才都高兴起来,问她情况,她便将事先准备好的谎言讲出来。女儿问她怎么机关的人说不知春游的事,她又以谎说来应付,极力遮掩了与那可怕的男人度过的可怕的时光。

下午她就昏天暗地在睡梦里,一身的疲劳使她直到晚饭上桌也不想离开床板,身累心更累。丈夫女儿见她这副惨样儿,笑她寻欢乐却寻了个半死不活,她也直是苦笑。吃完饭又早早的上了床,心中波浪翻卷。

镜子中映现着她端庄秀丽的面容,端庄秀丽的面容装在宽宽大大的镜子中。镜子,光洁平滑的镜子,不由自主地使她想起了父亲。那年,父亲获罪流放,就是为了那么一面镜子……

母亲去世后,被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烤得皮开肉裂的闫副局长终于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喧叫声中被结合进了领导班子,重新神灵活现起来。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时,会有一块恐怖的阴影笼罩上来,这是母亲的悄然去世所留下的病症。那时,群众的大字报真实准确地揭露了他与她的黑暗处的行为。他不得不对她的丈夫有所提防,尽管她的丈夫是一个被红色政权屡屡打击的卑贱小民,却仍时时自觉到他潜处的威胁。这命去黄泉之仇,放在谁身上能不切记在心?一旦有个什么机会,这刻骨之恨定会爆发。

这位国民党的军官的罪恶被两派红卫兵内部争斗的硝烟掩遮了,被挂在了一边,无人问津了。一定要把他彻底打倒,让他一辈子不得喘息之机。办法嘛……那封反动信件的事自然不可提及,深究起来,要连到自己身上……这年头往死里害人当然最好是利用政治问题,于是就……

闫某人诸多情妇中有一位叫余素英的,此人正是陈惠蓉父亲所在蔬菜店的主任。余素英能言善语,肥肥白白,有几分姿色,跟姓闫的悄悄来往七八年了。后来国某人倾心于陈惠蓉的母亲了,她深怀妒意,与姓闫的大闹过几场。那女人寻短见后,她不顾姓闫的正被造反群众冲击,仍与他秘密过往。她的男人十五年前病死,她一心想跟姓闫的结伴,姓闫的有老婆,余素英极尽勾引之能事,为让他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而奋斗。

闫某一直是拿她发泄性闷之苦,从未打算纳她入室。这阵儿,为了消除心头之患,不得不把她重视起来。

黑洞洞的密室中,女人白光光的身子被他的大手上上下下抚摸着,摸得她浑身颤抖,轻呻低唤。他又用尽浑身解数,使女人狂放的欲望得到空前满足。女人无比兴奋之时他向她谈出要整治旧军人的意思,希望她助上一臂之力。女人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但,如何做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权在手中,男人道:“那人有没有过什么反动言行?能不能牵出一句半件?”

女人稍加思索:“我帮你办了这件事,你怎么谢我?”

“随你提什么条件。”

“一个条件。”

“说。”

“跟你老婆离婚,娶我。”

虽不很喜欢这女人,却也不反感。比自己的老婆是强多了,能吃苦耐劳,年纪小自己八岁,身体也丰满结实。虽不尽如人意,但委人重担,自己也得做出点牺牲。且事先也料到她会提这要求。他点头答应了。

她的积极性便分外高涨,很快想出了镜子事件。没讲之前叮嘱:“你可不能食言。”

“你尽可放心。”

“我不放心。”

“那你说怎么办?”

“立字据。”

“写什么?”

“给我写三封情书,肉麻的。”

“……”

“怎么?”

“好,我写,包叫你满意。字据给你,那人,你扳到什么程度?”

“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使点权力,正好配合中央一号文件,战备疏散,把他遣回老家去。”

“能做到?得有罪名。”

“废话,立来字据,告你底细。”

交易就这样拍定进行,白胖女人扭着肥硕的屁股回家等“情书”交来。闫某灯下挥毫,完成任务。一场迫害拉开了帷幕。

闫某人如愿以偿,权力这东西呀……望着父亲摇摇晃晃远去的身影,陈惠蓉泪涟涟地想,诬陷父亲的人一定是豺狼虎豹,怎样才能降服他们呢?朦胧的权力意识在她脑海中飘荡。

平滑洁净的镜子里的陈惠蓉在理发师灵巧的摆弄下又添了几分漂亮。电视机里一场枯燥乏味的肥皂剧正在进行。屏幕上退了场的作家中最后一个发言的先锋派青年高谈阔论的神态挺恶心地留在她的思绪中。这人的成名速度可以说是风驰电掣。这速成现象很值得研究,凡事都得有个窍门,这为文成名自然也不例外。凭苦磨苦练的功夫使文章达到光彩的地步对心浮意躁的哥们姐们来说实在太不实际。这年头也没了凭一张大字报或一篇“罢官论”就惊动几亿国民的好机会;就琢磨着骂一骂鲁迅;唱一唱“寻根”的古歌;编几句让人看不懂猜不透的诗句。好在中国的时髦青年在文化荒漠里枯渴久了,就饥不择食,就生吞活剥地热爱他,他的名字就果然光芒四射一阵。但好景不长,肚里空瘪得久了,那肥鱼大肉落入进去会一个劲地拉稀——洋人的文化跟人家富裕的经济闲适的心态安定的环境条件相关联的,这“初级阶段”暂时还接受不了,炙手可热的“国际名人”很快遭到了冷落。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不遭冷落的项目,那就是性文化的建设。中国人封建了几千年,今朝一阵清风刮过自然会赢得万众欢呼,有识的墨客早已晓得了这条暗道,大笔一挥,步步深入,从表皮写进内里从毛发写进骨髓,写得七窍出血八面生烟,何愁不能成名?本市的这位青年作家比别人还技高一筹,一边做着与封建作战的勇士,一边当书商,人民币大把大把地赚,那些想杯中有酒碗中有肉的理论家们便来为其大唱赞歌。当然,捧也是需要技术的,目的是让你红,除赞不绝口外,还可以骂,假骂真帮忙。这种战术也不是当今哪位圣贤发明的,以往颠倒黑白的事儿太多,老百姓有了逆反心理,利用这种形势打心理战,倒也很成功……

镜面平滑光洁,恍惚间似有一道暗影在镜里面颤颤地一闪,又一闪……是姓闫的那家伙瑟瑟在深冬冷风中的身形。

那年她抱稳了报社的职位之后,不怎么费力地打探到了闫副局长的下落。父亲被他如愿以偿地遣送回乡之后,那立了大功的叫余素英的女人就要他实践娶自己做老婆的诺言。他却躲躲闪闪不能下定决心,他虽和原配夫人打吵得十分厉害,可那女人坚决不让他离婚成功,抱着谁也甭想过好的坚强意念。姓闫的无可奈何,加之又并不怎么喜欢这位当菜店主任的婆娘,就很久没能将许愿落到实处。余素英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日日紧逼,大有不嫁到闫家死不瞑目的势头。姓闫的则只是以夫人不肯离婚作挡箭牌。余素英爱他爱得深切,心中产生出踢掉这块绊脚石的念头,与姓闫的说了,他大惊失色,却无法阻止她险恶的阴谋。余素英头脑简单,虽是经过了一番谋算,做出的行动却相当幼稚。她在生病的闫夫人的中药汤里投放了毒药,夫人饮罢身亡。公安机关很快将此案侦破,余素英被判了死刑,闫某人虽未参与谋杀的策划实际和运作,却也犯了知情不报间接怂恿杀人之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服刑期间表现还好,蹲满了九年黑牢于一九八二年释放出来。

闫某人此次失足,损失惨重。丢了乌纱,还被开除了党籍公职,住的公房被收回,儿女们弃他而去,从狱中出来的他身若飘萍,眼前凄风惨雾一片迷茫,最终在一条阴暗的胡同里租下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委身其间,打发暗淡的残生。

陈惠蓉要去会会这位曾经大权在握神气活现的局长大人,她还有关于母亲的一些疑问要向他问个明白。在一个冬风凄冽残阳斜照的傍晚,她找到了闫某人的栖身所。

姓闫的人未在。问了邻居,答说,他这会正在外面做活。问做什么活,邻居说,算命。叫她着实吃了一惊。问,有固定的摊点吗,在什么地方?答,人无定位,但就在附近,他行路已经不便,不会走出去很远。

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定,还给别人算命……陈惠蓉怀着鄙夷的心情,决意寻到这位罪有应得的算命先生,当面给他一番奚落,刺激刺激他的神经,泄一泄往昔恨怨。

骑单车出了胡同,左侧街口有一个卖烤白薯的摊点,浓浓的香气勾得她馋液滋生。就去买了一块,没带书包,就用手绢包了,托在掌中,等回到家里可做晚餐的一份。

东行一阵,南驰半里,又折转西来,天色昏黑下来,放工的大股人流已经淌过,街面上车马渐稀。她忽然瞅见马路边上蜷缩着一位花甲老人,面前摊一块白布,依稀可辨出布上的字迹:看面相手相,知前缘后事。她虽然从未见过姓闫的,却断定这位就是的了。

“算命喽。”他嗓音嘶哑地朝她唤。

她支了车,立定在他的面前。

他混浊暗淡的眼珠盯望着她:“客家不用开口,就知命运前程,避祸测福,准确无误。”

她蹲在他的面前,将右手伸了过去。

算命先生捏住她的手,贴近眼睛,仔细端量一番,再抬头凝视她的面容,然后缓缓开言。

“你是有福之人呀。”

“怎么看得出来?”冷丝丝的音调。

“你是有福之人,不过,大福大贵还在后头。以前你可吃过不少的苦。”

她曾对算命的把戏做过一些分析,这类话总是要说。自己这年纪的人都经过闭门锁国的时光,天灾**,连绵不绝,有几个人没过过“瓜菜代”的日子?

“你现在虽然过得不错,可也有不顺心的难事。”

一般找来算命的,总是遇了麻烦遭了坎坷,顺顺当当的想不到算命先生,这是规律。而且世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一切顺遂,绝大多数人觉得自己付出大于收获,并因此而自感悲苦。

“不要紧。你的难事出不了今年就会过去。不过两年后,你还会遇到一个大难,但只要事先采取措施,就能躲过。记着,后年的阴历五月十三那天,你得去城隍庙烧十炷香……”

“还有呢?”

“现在正有两个喜欢你的男人在打你的主意,一个有钱,一个有势,你可得小心,谁让你长得这么好。”

这是阿谀之辞,讨人欢心的。

“我的未来怎么样?”

“你命中有财神相助,三年后会有花不完的钱。”

“官运呢?”

“你这辈子当不上太大的官,不过弄个局长处长的没什么问题,个人还得努力……你这条生命线真够长的,只要忘了烧那十炷香,到八十五岁不会有病有疾。”

算命先生用抹蜜的嘴皮实行着可怜的乞讨。他蜷缩在风中的酥了骨头的身体如一抱干枯的秫柴,摇摇欲跌。

准备了的针尖麦芒般的言辞留在了心中,没有发射出来。

她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交到他的手中,他揣了钱,混浊的眼珠又紧紧盯上她手中的那只烤白薯,口舌嗫嚅,喉头颤动,她就把白薯递送了上去。他立即旁若无人地填吞嚼咽起来,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

陈惠蓉立起了身,推了车,慢慢地从他身边走开,走出一程,又转回头来,见那一抱枯柴样的算命先生起了身,弓背驼腰,摇颤在寒冷的风中。

老天爷对他做了惩罚,她想。

端庄秀丽的面庞从平滑光洁的镜面上移开了,又年轻了两三岁。准备付款,理发师报出的价格令她大吃一惊。三百六十元。宰人呢。兜里没这么多钱,有也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付。

“怎么这么贵?”她拧着眉头问。

“就是这价码。”

“太高了。”

“公道价。这儿是高级发廊。”

“再高级也不能乱要价。”

“怎么叫乱要价,理不起别进呀!”旁边杀出一位又胖又凶的女人来。

这话说得有点让她恼。

“这不是敲竹杠嘛。”也带了点刺儿。

“这话怎么说的,谁敲竹杠啦?赶紧掏钱吧!”

压了压心中的怒气,美好的周末的夜晚,要保持好的情绪,忍忍吧。

掏出身上所有的二百八十元:“只有这些,行不行?”

“不行。”胖女人态度硬似磐石。

“这块表压下。”

“电子表,值什么钱。”

“那怎么办?明天再送来。”

“不行。谁知道你是哪儿的。”不信任。

“叫你们经理来。”

“叫经理有什么用?经理不在,早下班了。”

“理这么个发收这么多钱,这价格是谁给你们规定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用不着谁规定,我们这儿一瓶发胶七百多元,法国进口的;冷烫精德国进口货,一瓶一千二。”

陈惠蓉倒有些底气不足了。平时头发都在市政府经济开发办公室下属的一家美发厅做,每次收费相当便宜,不过二三十元,莫非那不是真正的行情?不管怎么说,这儿的三百多块也是太吓人了。此时她倒真想把这里面的情况搞清楚。

“这么着吧,”胖女人说,“少拿二十块你走人。”

“真没带那么多。”

“身份证或工作证留下,拿钱来取。”

“什么证也没带。”

“给家打电话,叫人送钱来。”

“家里没人。”她倒来了情绪。

“那你就甭想走!”

“今儿我就不走啦!”她从从容容地坐一张椅上,听凭发落。

胖女人沉不住气了:“你别跟老娘来这套!”

“什么这套那套的,你说怎么办吧!”

“你在这儿无理取闹,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随你怎么办。”

“去,”胖女人对店里的一个小伙计道,“给派出所刘所长打个电话,叫他们来人把她弄走。”

小伙计便冲陈惠蓉道:“喂,我说,别犯傻啦,赶紧掏钱走吧,你知道这店是谁开的,派出所要是来了人,我们可没法包涵啦。”

开店的可能是有些背景,这点无需怀疑,现在搞生意的大都拉些靠山;这当然吓唬不住她陈惠蓉。对拔腿要走的小伙计说:“慢着,你也替我打个电话,”就从包里摸出个小本本,翻了翻,撕下一页,写下个电话号码,“叫物价局的马局长到这儿来一趟。”

小伙计愣了愣,瞅瞅胖女人。

“就说陈市长请他来。”

胖女人的眼珠子一下子睁得很大,小伙计也定在原位没再动弹。好久没音响。他们终于将电视屏幕上的市长形象与眼前这女人对上号,面色突然有变。

“唉呀,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呀。真没有想到陈市长会光临我们这么个小店,没想到,做梦也没有想到。”女人的脸努力绽成一朵花,虽不能完全隐去长年形成的凶气,却也着实好看了许多,对小伙计道,“快去泡茶来。”

陈惠蓉不放主题,淡淡地道:“你们这儿收费是不是过高呀?”

“什么收费不收费的,谁知道是您呀。只要您觉得满意,以后就常来,我是负责的,我要不在找谁都行,欢迎都欢迎不过来呢,什么收费不收费。”

“美发交费理所当然,可总得有个合理的标准,你们这儿的标准是谁给制定的?”

“市场经济,标准也挺乱的……”

“乱也得有个标准,总不能信口开河吧。你们这儿有个价目表没有?”

“价目表,有。”

“拿来我看看。”

小伙计送上来一块纸版。她过目。

“全项服务最高价一百九十元,哪来的三百六?”

“……”胖女人咧咧嘴,没答出所以然来。

“三百六,根据是什么呢?”她进一步问。

胖女人便愈发地尴尬:“熟人常客我们要适当优惠,有的还要优惠很多,过往的客人就多收一点。”

她阴沉着脸色:“做生意得以诚、信为本,你这种作法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也不大道德。再说你怎么知道过往客中就没有回头客?像你这样挥刀乱斩,能扩大生意?”

胖女人连连称是:“以后绝不这么干。”

陈惠蓉从精致的小皮包中抻出二百元钞票向胖女人递去,胖女人缩着手不肯接收:“陈市长,您,这是干嘛……我们能为您服务,荣幸都荣幸不过来呢……”

“拿着吧。”她不容置辩地将钞票撂到桌上,自坐椅上拾一起了身子。

胖女人忙将钞票送回一张:“您这活儿,用不了这么多,一张足够了。”

她接了票子,塞回皮兜,胖女人闪向一旁,急切地向小伙计耳语几句,缠绵地送陈惠蓉走出屋来。小伙计也从屋中赶出,一兜香水、蜜液抱在胸前。胖女人接了,递到陈惠蓉手边:“这点东西您带上。”

她摆了摆手。

“您的车呢?”胖女人四下张望着。

“走着的。”她说。

胖女人就显出了惊讶。东西不好硬塞,说:“您什么时候做头发,打个电话来,我们上门服务,用不着您自己跑。我们这的电话是6 0 6 9 5 2。”

她敷衍着点一下头,迈动了沉重的步伐。

垂落自苍穹的轻柔细密的雨丝已经断绝,一片清爽的潮湿留在平展光洁的街面上,五彩七颜的灯盏在水色中幻着诡秘的霓影。她缓缓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刚才那身临的一幕闹剧使她思绪翻飞。胖女人那一脸的蛮肉真挠心得叫人作呕。这闹剧是演在自己面前的。如果遇上的是个普通百姓,闹剧很可能成为哑剧、悲剧。中国的百姓都有一肚子的好脾气,他们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任人当牲口似地吆喝,任人一刀刀宰割。那胖女人不是说要动用派出所么?这大概也并不是虚张声势。敲诈勒索了,还理直气壮,还调兵遣将;失去了监督的权力很容易成为邪恶的伙伴,平头百姓们不忍气吞声又有什么办法?恶人们风正帆顺地占了便宜,就愈发地横冲直撞。百姓们怨声载道了——也只有怨叹而已。久而久之,连怨声也沉寂下去,哀,莫大于心死!

胖女人凶蛮的脸映着地面含着水色的灯光在眼前晃,这是张令常人望而生畏的泼妇的脸。她却打心眼里渺视着。想到与肖梁曾有过的为民与做官问题上的争辩,很有些胜利的自豪。当初的肖梁那么地清高自负。对争权做官是那么地不以为然。渐渐地,他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不再执那激励的态度。实际证明,权力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呀,它给人以那么多的舒畅和欢乐,有了它,才可以胸有成竹,才可以雷打不动,才可以扬眉吐气,才可以略微像个人似地活着。肖梁那相反的立论是,为官者要学会哈叭狗的摇尾巴功能,对上司得有一副俯首帖耳的奴颜,丧失人格。这话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无权无势者在不可抗拒的凌辱与压迫面前又如何不异化了自己?

二十多年前那桩桩件件悲惨凄凉的往事常常在她的心底发出哀痛的唤叫,令她格外珍惜今天的所有,她不愿回首往事,而记忆的仓库却总爱悄悄地将门户打开,那不堪回首的往昔呀……

那年父亲走后,只剩她和小妹相依为命过生活。为起码的温饱问题,她们央告居委会的婶婶大娘帮助安排一个能挣糊口钱的工作。由于父亲问题的缘故,她们的涟涟泪水只博得几句敷衍的空话,姐妹俩便自己走进了许多家工厂、商店,向那里握权的人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凄惨的境遇,乞求得到一点关照;她们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取最最低廉的报酬,没有人同情她们,因为她们的父母是面目可憎的牛鬼蛇神。希望一寸一寸地破灭着,黯淡的前程如魔鬼的大手紧攫住两颗无助的心灵,心灵中充满恐怖。这日,姐妹俩用完了兜中最后一分镍币,酸痛的双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一道窄瘦的街口,望着西天的残阳一步步跌落下去,绝望的情绪在灰黑的夜幕中漫卷深浓。想到爹妈的远去,自己的飘零,姐妹俩不由抱头痛哭,其声凄烈悲壮,使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了她们跟前,沉默了好久,终于俯下身子向她们问话,尔后把她们领到了自己的家中。这是一个清贫简陋的家,两间低矮的平房;女人是一所小学校的教师,男人在工厂做工。两个孩子分别在读初中、小学。女人沏了一壶热茶,捧出几个馒头一碟菜蔬,让已是前胸贴后脊的姐俩狼吞虎咽地做了填充,又端上烧好的菜肴,让她们同自己一家吃了一顿温暖的晚饭。厚道的夫妻俩默默地揣着沉重的感情,始终没说多少话。姐妹俩含着眼泪要告辞了,女人从笼屉中捡出几个馒头,塞在她们手中,送她们出了家门。

这一幕场景无比坚牢地挂在陈惠蓉记忆的梢头,任风尘岁月的遮磨,永不消逝,并时时作着报答的想望。四年前,在她做了市委副书记的时候,就准备着向这施恩于己的好人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帮助了。

是个寒意初浓的周末,她和妹妹一起乘车来到了旧貌依然的小巷。虽是旧貌依然,如果不由燕芬妹事先做一番勘察也难一下子找到这曾经来过的门户。当时也并未探问这家人的姓氏名称,是从墙壁上的几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上得知老师姓庞,在青年路小学工作。推算了现时的年龄,在朦胧记着的一片区域间打听,未果,去派出所查了户籍才算找到地点,实地看了,仍是那两间旧陋的房。

陈惠蓉敲响了屋门,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出现在面前。

“庞老师是在这儿住么?”

老妇人将客人引进了屋中。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仰在一张靠椅上,面色青黄,目光呆板迟滞的望着来客。

陈惠蓉近到她的跟前,透过岁月的烟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心内一阵激动。

“你们是哪里的呀?”老妇人问。她是庞老师的婆婆。

“市委的,来看看庞老师。”

姐妹俩对坐在老师的面前。陈惠蓉问:“您的身体怎么搞的?”

面对二人,老师凝睁着眼睛,似要自记忆的储库寻出一点飘忽的影子。

“车撞的,右腿粉碎性骨折。”

“什么时候撞的?”

“前年夏天。从学校回家,天有些晚了,过马路时,冲过来一辆面包车。”

“哪里的车?”

“岳城劳改队的。”

屋中的陈设简单、破旧,一只生铁煤炉支架着锈迹斑斑的烟筒。有呛人的气味弥荡。

“烟筒该换了,这样很不安全。”芬妹说。

老师轻轻一笑,含着苦涩。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么?”陈惠蓉问。

老师摇了摇头。

“您整日在屋中这么坐着,对身体太没好处,要多晒晒太阳,买把轮椅进进出出就方便了。”

老师没言声。送水上来的老妇人喟叹着道:“是该添把带轮子的车,可一辆要好几百块,拿什么买呀,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抬不动她了。”

“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那口子的工厂一直不景气,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还不能保证,我早就吃劳保了,孩子们的日子也紧巴;大儿子下乡插队没能调回来,在当地结了婚,有个孙子跟着我们,物价又这么一个劲儿地涨……”

“撞人的单位没给点帮助?”

“一次性给了些钱,都用在医药上了,还不够。”

“人伤得这么厉害,再找他们呀。”

“他们也是穷单位。司机个人也挺不容易,算了吧。”

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牵着自己的小脏手走回家去,端出雪白的馒头、热辣辣的醋溜白菜在一旁哀切地望着自己狼吞虎咽的那一双淳朴温良的眼睛,不禁心头一紧,眼眶潮湿了。陈惠蓉将一叠事先准备的钞票从包中取出,摆放到了桌上,说:“这点钱您拿去买只轮椅吧,买只电动的,可以自己驾驶。”

眼前的事让老师惊愣了……

“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不行,这怎么行……”老师不知说什么好了。

“收下吧,一定要收下!您那插队的孩子,我负责把他调回来,您放心,马上办。”

“孩子的事拜托您了,这钱您收回去,我不要!”

“老师,我们也不多说了,这钱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语气坚决得不容回辩。

老师张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她们。

“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您,孩子的事明天我派人来了解。”

“您是……”

“我是本市的市委副书记,叫陈惠蓉。”

一步步缩短着到家的距离,那空落落的家呀!给肖梁打个电话,看他今晚能不能出来,这周末的夜晚!这儿有一个电话亭,门大敞着,里面没有人。进去,摸两枚一角的硬币。没用过这种话机,借大玻璃外映进来的光亮,勉强看清了印在机子上的使用说明:拿起话筒,听到盲音,然后投币,再拨号码。话筒握在手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还是把两枚硬币投了进去,仍无半点声响,挂了机再重来,硬币投了两次,话机仍然沉默,便知道这是一个坏了的东西。她忽然想到了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一篇题为《中国不宜》的杂文,不宜之一,说到公用电话亭。看来那并不是作者臆想的空谈。在本市大批建造投币电话亭,发展通讯事业,是自己向邮局建议实施的,自认为办了一件好事,若不是今日一试,还会继续蒙在鼓里。中国毕竟是中国,不宜的事情确实很多,几年前本市第一家自选商场开业,她进去走过,明显觉到身旁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颇有被当作贼盗的感觉,极不舒服。做了市领导之后,在某场合发表了对自选商场的这种监视行为的异议,马上被当作指示,市里最大的国营自选商场取消了“明侦暗探”,结果情况极为不妙,货品大量丢失,作窃的不仅乏资者,大腹便便的富豪也顺手牵羊,谓曰:不拿白不拿。商场只得恢复监视的原状,而这种使人人格受损的自选之所能财源茂盛?

这里又有一个电话亭,状况更惨,玻璃大面积破碎,话筒也不见踪影,确知了这项事业的失败。想到前些时候研究的在本市部分公共汽车实行无人售票的问题,看来是不能通过实施的,这必定也在不宜之列,外国人的精神产品是不能一古脑搬来用的。

这里,一块不大不小的广场,高台阶上是两扇宽重厚实朱漆大门,这曾是清朝道台的衙府,里面四进雕梁画栋的回廊大院,参天古柏郁盛葱笼。此处作为市政府的办公地三十余年,后来被定为省级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向游人开放观览。朱漆大门两旁有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象征着官权的威重。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两员石头大将了,当年饥肠辘辘的姐妹俩曾多次来在它们的身下,将凄凉的苦泪洒到它们冰冷的脚下,那时陈惠蓉心中叩开这扇大门的渴望就在一步步地滋长了。

求职不得,乞告无门,衣食无着,姐妹俩在饿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进到饭馆里去,眼巴巴看人家在那里大吃大嚼。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她们强咽急涌的涎水,乘人不备,把一角烙饼半块火烧抓进衣袋,贼样的匆匆躲出门去,街边巷角,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果实。

被人辱弄过,被人呵斥过,饥苦使她们生长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抄起条帚扫地,拿起抹布擦桌,汤碗汁碟收拾进厨房,清刷快洗。眼泪打动不了人就用嬉皮士样的假笑,吃是她们的头等大事,脸面顾不得了。

不到饿极的时候,自尊心就有活动的力气,就蜷缩在家中不去为吃的低三下四。这天姐妹俩正在家中静卧,有客来访。

来人是佟红和她的未婚夫。

佟红军衣军帽精神抖擞,未婚夫一身戎装气宇轩昂。进到这清冷的贫舍,见到老同学面黄肌瘦怠倦无力的样子,不禁吃了一惊。

家中无力备茶,白开水招待客人。水杯也只有一个,另外用饭碗代替。

交谈中,得知佟红已在半年前调回本市,现在军区医院工作。男朋友是本市驻军的连职干部。佟红入军艺校后一年,学校解散,人分到昆明军区一个师的文艺宣传队。日久,对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行当有些腻烦,再虑及日后前程,便转到部队医院当了名护士。做医务工作可以不受年体盛衰的限制,但当护士不是好差事,脏且累,就上了医科学校,入校一年,“文革”开始,参加了一年的运动,出校做了名军医。职业理想了,美中不足的是离父母双亲太远就又设法调到了父母身边,她的历程可谓随心所欲左右逢源。比及陈惠蓉的情况真是天壤之别了。

陈惠蓉的惨状令佟红唏嘘不已,她邀请二姐妹到她的家中一聚,时间定在次日下午。

姐妹二人不失时机,如约前来,佟家如待贵宾,使她们美酒佳肴丰饱了一回缺荤少油的肚子。

作别灯红酒绿的佟家,醉意浓重的姐妹摇摇晃晃地走在了归家的路上,冷风扑面,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悲凉。此时的陈惠蓉心中愤恨着佟红和她那有权有势的父亲,人生的舞台上,她佟红可以轻而易举地跳东跳西,却偏偏抢去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千载难遇的进入艺术学校的良机,而她得到之后又满不在乎地随手抛弃,如果当年没有佟红楔入,自己的命运总不至会这般的无奈。世间的事是多么地不公平呀,幸福人生与凄惨人生的分野,决定在权力的有无之间呀……

人如果不用吃饭该有多好;如果一顿能吃下十顿的饭该多好,那样她会毫不客气地把佟家的蛋肉面点足足地清扫一番。这是陈惠蓉在第二天早上为下一步填塞肚皮问题而发愁时的想法。她们如是断翅的乳燕,挣扎在强劲的风中,不知何时会跌落进无底的深渊。

恶劣的生存条件不仅使她们体虚,还令她们志短。自小,父母双亲、学校老师和书包里的课本教育给她们的诚实善良的为人之道在这朝不保夕的困境中渐渐变了颜色。姐妹俩做过一件至今想起来都觉心神不宁的事。

一天,她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帮助收拾碟碗,见地面有一个信封,捡起一看,内有一沓人民币。立即知道这是刚才那位就餐的男性老者遗失的。姐妹俩犹豫着对望了一会儿还是将信封装进了衣兜,正要离开,那老者进来了,上下张望了一下,便向她们探问是否见到一个信封。他说刚才买过饭菜后,把装钱的信封塞进了裤袋,吃完饭即往火车站去,在售票处发现钱没有了。姐妹俩听着老者的讲述,心里小鼓乱敲,妹妹张惶地用眼神向姐姐作请示,她却坚决地作了回答:没见到。老者颇觉失望地向四处再作扫瞄,尔后走了出去。姐妹俩也迅即离了餐厅。老人在餐馆与车站这不远的一截路上弯着微驼的腰,借着昏暗的路灯一步一顿地寻找着他的行路钱。这情景,陈惠蓉真切地看在眼里,像吞吃了鸡毛猪胆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不敢正视这景象,默默无语地迈动了回家的步伐,燕芬妹跟在身后也是一言不发,似有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此时二人已七八个小时粒米未进,本可以在忙了一下午的那家小餐馆用餐,却这样心虚意乱地逃了出来。饥饿的信号已经在肚皮中明确地发出,两人却没有往食品店铺迈进,那笔意外的钱财可以使她们美美地一番餐饮,却谁也没有想到拿出来用它。回家里,关严了门户,惊跳的心稍稍有些平缓。妹妹把怀中的信封摆放桌上,两人竟许久没去触动。她们的良心被鞭挞得痉挛不止,怀着犯罪样的感觉,羞惭得目光垂垂,但她们没有后悔,钱,对现在的她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整整一个夜晚,陈惠蓉在泥沼般的梦境中挣扎,老人那沮丧的目光那蹀躞的身影在梦的沼泽中屡屡显现,她在黑暗中睁大一双惊颤的眼睛,一灵魂接受着拷问。“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我们也是走投无路呀,整日靠低三下四地乞告过活,谁怜悯过我们?”“老人的钱来之不易呀。”“他兴许总还有个挣饭吃的地方,我们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呀。老人苦,我们更苦。”“这不是损人利己吗?”“我们被损害得还不够狠吗?”“倘若老人是你们的父亲,被别人这样对待了,你们会怎样想呢?”“我们的父亲被别人更残酷地对待过,谁来说句公道话呢?”……拷问、抗辩,沼泽中困苦地挣扎,汗水淋漓……

次日,钱从信封中取出,六十二元零七角。不小的一笔。

不能轻易地将它花销掉,这噎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收入,要派上大用场!

所谓大用场,就是要用这笔钱循环出新的钱来,使自己的生活有所依托,并渐渐地使自己的腰包鼓起来,或许有那么一天,在昏街暗市上再见到那老者的身影,便从兜中掏出大把的钱来,给他,赎去此次的罪过。

钱的循环谈何容易?坐吃山空又绝对不行!找一条生财之路,做做小本的买卖。冥思苦虑,做一个又一个的设想,难以切合实际。

精心地保存着这笔不义之财,一文不动。仍然到小饭馆去做杂事,混口残剩的饭食。火车站附近的那家自然是不再去了,怕触景生情。

这天晚间,姐妹二人混饱了肚子从一家小馆子中走出,在道口遇到两位卖花生米的农村姑娘,几声浊重的叫卖,突地激发了陈惠蓉的灵感。她怔在那里瞅望她们。农家姑娘立即上前来兜销自己的货物。

“多钱一斤?”陈惠蓉问。

“八毛。又香又脆,尝尝。”

陈惠蓉从兜里摸出了两角钞票:“来二两。”

这奢侈的举动,使一边的燕芬颇感吃惊。

卖者称好了:“二两半,正好两毛。”

陈惠蓉把接到手的花生交给燕芬。对农家姑娘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一姑娘答:“今儿货剩得多些,明儿接着卖。家在乡下,四十多里地,也没车了。”

“有地儿住?”陈惠蓉问。

两姑娘稍愣,道:“俺们就住在火车站。”

惠蓉说:“那多不方便,‘到我家去住吧。这么晚了,明儿再卖。”

大些的姑娘说;“不啦,车站也能凑合。”

蕙蓉说:“我家有地方,就我们姐俩在家,没旁人,咱们好好聊聊。”

两姑娘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燕芬也在一旁帮腔了:“走吧。”

农家姑娘见陈家姐妹心诚意挚,就拎了东西一同朝家去了。

带客到家,主人烧了热水,大家舒舒服服地洗涮了,躺上床去。彼此亲热得如一家人,一言一语地聊开来。

“你俩一次背多少花生出来?”

“各背六七十斤。”

“一天卖不完?”

“没准儿。碰对劲儿半天就完。”

“每斤能赚多少钱?”

“两三毛。”

“抛去坐车吃饭剩不多少了吧?”

“上车不买票。”

“能行?”

“滑溜呗。”

“逮着不麻烦?”

“没钱他咋着?”

“你们自己会炉花生?”

“俺娘会炉。炉得可好哩。你吃着咋样?”

“是挺好的。在你们那儿,花生好买?”

“有的是。”

“大批买得多少钱一斤?”

“五六毛。”

“我们也干这个行不?”

“你们也想干这?”不大相信。

“是真的。”

陈家姐妹向农家姑娘言讲了自己凄凉的处境,一时气氛沉沉。

“明儿你们就跟俺们回家去。”农家姑娘爽快地说。

谈具体的出发时间,陈家姐妹愿意立即投入工作实践。第二天早上,四人一同来到街上,农家姑娘介绍经验说,不可在繁华热闹的地段叫卖,以防公家的人强管横霸。

午后,所剩的花生全部卖光,四人进一家小饭铺,陈惠蓉请客,要了馒头清汤,甩了午饭,然后直奔火车站,预备乘下午三点的慢车往乡下去。从车站西侧的铁路房舍的墙边穿入站台,上了车,一路并无人问票,火车开动半点钟便到达目的地。这是个很小的站,四面旷野,更无人管票。再步行十来里,进了一座村庄,两位农家伙伴分了手,年龄大些的姑娘把她们领到自己家中。姑娘的父母都很和善,烧水、抓枣待人极诚。知道她们的来意后,母亲就起火开灶,麻利地炉了两袋花生米,共一百余斤,只收了她们五十元钱。晚上八点钟将有一趟车过,两姐妹返城心切,执意要走。吃了这家的米粥白馍,道了谢,就奔火车站去,一路平安到达家中。姐妹俩兴奋得几乎一宿没阖眼,议论着发财致富的美好前景。

没忘农家姑娘的嘱咐,卖花生米要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在偏僻的地方设摊货下得慢,到热闹的区域又有人管,到处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小商小贩搞个体经营自然属于尾巴范畴。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肠的姑娘……

这青春蓬勃的年龄,梦着异性的年龄。她喜欢腹有诗书的男子。海山哥潜在心底的情潮她是看得十二分的清楚。他是天底下难寻的老实厚道的好人,让人依赖,使人尊敬。然而。却难以与他发展爱情。为什么,却也说不清楚。她常常暗自揣想戴望舒先生的模样:笔挺的西装,苍白的面容,智慧又忧郁的眼睛,斯文儒雅的风度……她暗暗地应着戴先生的诗意做了一首小诗,这样写道:

雨浙沥淅沥下得欢畅

寂寞郁结着愁肠。

百无聊赖地翻开一本诗集,

读到了戴望舒的《雨巷》

精彩的《雨巷》

走进了寂寥又悠长的雨巷,

蒙蒙雨

敲在黑黄的伞上,

彷徨的步履

太息一般的眼光

我就是结着愁怨

丁香一样的姑娘。

我哀怨又彷徨,梦一般

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希望着

希望着遇见一个白杨树一样的青年一个读过《雨巷》的才郎。

海山哥没有读过《雨巷》,也不屑去读。他要为衣食做具体诚实的奔忙。他没有戴诗人的风流倜傥,却能挑起生活的重担。尘世之人要吃要穿,要呼吸漂浮在空间的污浊之气,要生老病死,精神上的净土乐园固然可爱,而世间的种种艰难是需要粗壮的手臂来应付的呀,丰饶浩富的精神财产抵不得一筐蜂窝煤,可怜读过雨巷的才郎……

理是这么说,可温文尔雅的魅力又不可阻挡,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睡到底也还该另有些情趣,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趣呀!

光阴之水流至寒露时节,她的脚伤基本痊愈了。正在大唱特唱的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沙奶奶对八路军伤兵有这样一句唱词:伤痊愈也不许离开我家……刘海山的心情跟沙奶奶没什么两样,他宁愿永住陋室,只要陈惠蓉在此,他就觉得篷筚生辉,就觉得无比甜蜜。

而陈惠蓉却是不能再空耗时光了。这依赖他人供养的日子不可再继续下去,她要自食其力,谋求生存之道。

“自食其力可以,住在这儿也可以自食其力嘛。”海山这样说。

她晓得他的心,而她却真的不能给他以平等的回报,她渴望的天地不是这种样子的。她知道,离开这称得上是个,“安乐窝”的小处所,会有怎样不可测的困苦在前头,但她还是决意要离开了!

已经踌躇了好些天了,一见到海山哥那忧心忡仲的神色,话就噎在喉头不忍吐露。随着她脚伤进一步的好转,他的忧情日重,这使她颇感为难。

再也不能拖延下去,迟说早说总得有这么一回。猜测海山哥会讲出什么话来,对答的词儿已准备在肚里。这天晚饭过后,刘海山又抱着他的半导体收音机坐到院中默默听些乱七八糟的节目。近来他心事重重,除了在行动上对她更加无微不至地关怀,在眼神中流露更深的情分,话却是越来越少了。气候已经带有浓重的寒凉,但呆在那窄仄屋间感到十分地憋闷,室外的凉气可以稍减烦愁。他默然在月光下。

她本想把离走的话儿在今晚的饭桌上讲放出来,却终于没能出口。此刻,她踱在屋中,左思右虑,又失了到他跟前讲一讲的勇气,于是就想,想用那种不告而辞的办法了。

没有什么可整理的,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几本她爱不释手、海山哥也说不必归还了的书,她捏了又捏,很想带走。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这居住了三十七天,有着那么多感情体验的小小的宅院了,一定要离开,要离开了……她的心里堵塞了一篷乱草,灌满了一锅浆糊,这辞别的话可怎么说出口呢……

月亮慢慢地升至了中天,收音机里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描绘着一片莺飞燕舞的大好形势。刘海山一支接一支地吸大生产牌的劣质卷烟,烟雾犹疑着,摇荡着,捎带一股悲凉的情绪溶进漫漠苍天,不见了一丝痕迹,而他则在这悄无声响中听到了那烟雾远去的步声,也看了它沿着怎样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往高天去,像她,她的步履……

已是不早了,她屋中的灯已然熄灭,他便快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黑暗中看着指间明明弱弱的星火想,留,怕是留不住了。

恍惚间听到了叩门声,又听到低声的呼唤:“海山哥,海山哥。”

柔声似水,却使他心旌抖颤。去开门了,她同月光一起照进屋来,冰雕玉刻的美神!温柔又伤感的美神!

他坐在床沿上,烟一口口嘬得很紧。

“海山哥,我……”

那讷讷的神色把一切都说明了。

持烟的手开始索索地抖。

“不能再麻烦你了,你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语音颤颤的。

他一脸的哀色,月辉下显得很是分明。

“海山哥,谢谢你了。”她的身体第一回这么近地挨贴着他。

有两股泪水从他的眼睛中溢淌下来,木呆呆地无言无语。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海山哥,你对我太好了,我心里明明白白。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你要是想,要我,今晚我就陪你……我听你的。”

肚里准备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些空洞词儿竞丝毫派不上用场,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意识里确实浮虑过如何对他的恩情作报答的方式方法,却没有形成如此明确的态度,情之所至,竟这样脱口而言了。她太了解他的心了,对他抱以无限的同情,所以才有这样的话讲出来。

他先是向她投以吃惊的**,继儿是一阵含有感动的惶悚。他也太了解她的心了,知道这一奉献包含着怎样的怀念情愫,便有一股崇高的情感在胸间升腾。

他轻轻地推了她一把,移开自己的身,走出屋来。

屋外,秋夜清凉如水,残月中天,凄凄寒意透彻骨髓。刘海山仰望远空,如凝似铸。

她跟在他的身后默在院中。她懂他此刻复杂错综的心情。

“你走吧。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你是非凡的女人。”

非凡?她很吃惊。

“你以后准定会大有作为,跟我不同。”

她摇了摇头。前面的途程茫乱而渺然。

“不管到了哪儿,也别忘了你的海山哥,这儿,小院中,有你海山哥这么一个人。”

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甭这么说……”

“我忘不了你……”

“外面天高地远,你要多加小心,多加保重,只要你日子过得好,我就会很快乐的。”

她想弯下腰去,给他深深的一躬,却是把他的一只凉冷的手握在了自己一双温情的掌中。现在,她突然对生活有所欢欣有所乐观了。自己还年轻,来日还长远,为了海山哥这样的好人,自己也该活他个地覆天翻!

这幽幽寂寂的中天冷月呀,你睁大一只慧眼,开启一颗诚心,保佑我的海山哥有一个真正舒心的好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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