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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江波体内潜伏、滋生着一种古怪的病,他自个儿不知道,我和许津生也不曾察觉我们仨是从南市鸟市大街胡同里长大的发小儿,特别铁的那种发小儿,曾经用传统的方式拜过把兄弟。成年后,各自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散落城市不同角落,自然而然就分开了尽管同处一座城市,各忙各的极少来往。去年暮春的一天,借着同学聚会的机会,三人久别重逢,欢欢乐乐地度过了一些日子,随之,江波体内古怪的疾病便以古怪的方式爆发。
这几年社会上时兴老同学、旧校友聚会,阔别了几十年,快熬成老头儿老太婆了,忽然想聚一块儿叙叙旧,瞧瞧一个个的变成什么样儿。当然,总会有一个人出头联络,撒大网一般用手机召集散落在城市椅角皆見的老同学,有人出钱在某饭店开几桌,或釆取AA制方式聚会。大伙纷至沓来,见了面惊诧不已,唏嘘良久,竟然都会认出对方,说,你没变啊,就是头发白了,脸上皱纹多了。哈哈哈,还是不经年岁折腾。重要的是还活着,活着就好。
那次是江波挑头攒局,他在他哥哥江海的广厦投资有限公司当副总,财大气粗。他委托许津生负责联络,许津生这老小子在区政府机关当办公室主任,有本事,呼啦啦召集了五桌老同学,男的女的都有,全是从前南市“代代红中学”的校友。“狗不理”大酒店摆的桌,大家敞开了聊呀,喝呀,唱呀,乐呀,热热闹闹到下午两点半才散席,排着队地相互留手机号,依依不舍地道别分手。人散得差不离时,江波没尽兴,暗暗攥住许津生和我的手,说:你俩先甭撤,响仨的情谊深,跟他们不同。过去不光在一个学校,又在一条马路住,打小一块玩,结拜过异性兄弟。好不容易再碰着面。我当过你俩老大,我说了算,咱们另找地界儿喝酒聊天。于是,仨人离开“狗不理”大酒店,打车跑到南市食品街接着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黄昏,歪了歪斜走出酒店,拦下一辆出租车。老许指挥出租车司机满大街乱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朝西,毫无目的性。
我们哥仨绝对醉了,过去一块长起来的结义兄弟,平日里糊里糊涂瞎忙,聚一块儿就舍不得分手。坐后排座的江波说:从前我是你俩的大哥,今儿必须听我的。我事先声明啊,晚上可不许提回家,到哪儿再找个乐子玩玩?老许搭腔说:嘿,好哇,那咱来个绝的。别提搓脚、洗浴、泡歌厅什么的,俗!谁琢磨出来的乐子又绝又眼儿,夜宵我请了。老许打小属于根毛不拔的主儿,今儿个他主动提出请夜宵,让我们备受鼓舞,所以我和江波挖空心思琢磨,好让老许岀回血。
我琢磨了好几种玩法,统统被老许用揺头毙掉,后来,江波不动声色地说:我有个主意——去“蹲老头儿”吧!他话刚出口,我们先怔住一下,少顷,不禁哈哈大笑。老许乐得直咳嗽,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咳咳,呛死我啦你呀,江总,小时候是坏索釆,老了成老坏索泰。甭说,这招儿绝,就“蹲老头儿”。“蹲”完“老头儿”,我花钱请客,谁也不许拦着。江波说:老许,从小到老你也该出回血了,我拦你我有病。
四十年前,“蹲老头儿”属于我们童年的一种恶作剧。那时候我们住在天津南市鸟市大街慎益胡同的大杂院里,大杂院没厕所,马路口的公共茅房有六个坑位,每天支撑周围上千口人的发泄。所以,它的坑位比电影院学生场的座位都紧张排队是经常的事,谁来晚了,得候着,不管你是不是憋得死去活来,奪哪位提裤子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你才配占据那个位置。每当吃过晚晌饭,我、,波、许津生等五六个半大小子,一起向公共茅房发起冲锋,抢占下所有的茅坑,然后等待“蹲老头儿”。不久,陆陆续续上人了,有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也有上年纪的老头儿。他们如饥似渴地恭候我们面前,等待其中某个人腾下位置。可我们偏偏不这样做,继续占着茅坑不拉屎。首先,那些孩子猜透我们的阴谋,纷纷跑出去另寻别的公共茅房,唯有固执的老头儿们依旧耐心等待,我们比他们更有耐心,有的老头开始焦急地来回溜达,有的嗓子眼滚动起难忍的呻吟——这不足以让我们放弃位置。终于,一个憋不住的老头儿痛苦地弯下腰,长满皱纹的脸上沁出汗珠,最后他可怜巴巴央求我们说:小祖宗们,麻利点儿吧,我拉裤兜子里啦!这时,江波打声口哨,其他孩子一同提裤子站起身,“呼啦”一下子奔跑出茅房——从那时起,我们领略到占据位置的重要性。
一眨眼,过去了四十多年,当时的淘气孩子已混成中年。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春末的黄昏,非要去“蹲老头儿”?我提醒他们俩说:往哪儿“蹲”去?现在家里有卫生间,饭店、歌厅有洗手间,找不着公共茅房啊。老许听完我的话,有点得便宜卖乖:对嘛,这些年危房改造把茅房全改造没了,看样子“蹲”不成“老头儿”了。得,我这顿夜宵算告吹,.江波从后面伸过手拍拍老许说:你想得倒美,夜宵你请定了。鸟市大街那一带并没改造,过去的那个公共茅房还在。司机师傅,开快点儿、不要让外人抢先占了茅坑。
暮霭茫茫,丝丝缕缕的,好像稀疏的彩色纱织品。我们乘坐的岀租车左拐右转,沿一条笔直宽广的马路行驶了十多分钟,便减低车速,靠路边停下来。我们三人钻出出租车,站路边东张西望,感觉这地界十分陌生。老许说:江总,你真喝高了,拉我们到哪儿啦?江波正抽着烟,说:鸟市大街呀,咱们小时候待过的南市呀。老许,你忘本了。老许仍旧认不出来,蓦地,江波手指路口一处歪里歪斜的平房*激动地说:那不么,公共茅房!小时候咱哥几个“蹲老头儿”的公共茅房啊!
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公共茅房像个标志,标志着南市的过去,包括我们的少年时代。我在好几篇小说里提到过南市,它一直属于城市的“核儿”,就跟桃的核儿苹果的核儿一样,由它开始繁衍了城市。如今方圆十里的低矮平房区,曾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最繁华地界。如今它被一截两瓣,左边经过拆迁改造,盖起一片新大楼,号称“都市花园”。右边依然旧时模样,错落不齐的平房,老住户纷纷迁岀,把房子租给外地打工仔和夜晚出没的小姐。左边的高楼与右边的平房群落形成一条夹缝,像胡同,更像一条小街。狭长的小街将两边隔断成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令我们怀念的“公共茅房”依旧孤零零戳立街口。仨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茅房,仿佛靠近珍藏许久的秘密。
踏入茅房的那刻,我们彻底失望了——它被现在的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依旧六个坑位和一条小便池,但坑池臃满,屎尿溢流,大便纸贴得满墙壁,到处狼藉不堪,臭气熏天。江波掉头奔出来,跑外面“哇哇”大吐,我和老许也随出来,捂住嘴一阵干呕。江波赶紧塞我一支烟卷,说:这儿哪是人待的地方,缓了好一阵子,我猛吸几口外面的空气说:完啦,完啦,鸟市叫外地人给遭尽了。老许有些幸灾乐祸:怎样着,我请你俩吃夜宵去不?我保证今儿个晚上买单不打镣儿。江波说:打住,我现在光想吐。老许咧嘴笑,说,我一笑,就觉着膀胱吃紧。等等,我方便一下去。
老许奔向公共茅房,钻入茅房后面的草丛里方便片刻工夫,他恓里慌张地跑出来,一边喘粗气一边系皮带。
我奇怪地问:瞧你,老许,怎么啦,脸色煞白?老许说:别提,倒霉透了,我碰见了鬼,幸亏没让她认出我来。今儿个真扫兴,赶紧回家歇着吧。
老许先打的走了。我俩没顾得问老许碰见了什么,所言的她”指谁?以为他又想辙逃脱请客。
大咿只留下我和江波,沉默无语。西边天际燃烧着晚霞。
江波喃喃道:刘根,你记得吗,十五岁那年咱俩在这儿“拍军帽”。
我说,怎么不记得?那小子叫二宝,招呼来一大帮人,差点没把你揍死,后来你哥哥救了你。
少在我面前提他。江波忽然脸变色,紧紧攥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抖颤。
他变得烦躁起来,手里反复玩弄一根抽半截的烟卷,扯开话题问我:还没有你姐刘丽的信儿?都四十多年啦。
我说:可不。自打她跟同监的狱友走后再没回来。连封信都不曾写过,也不知死活。你还惦着她?
江波陷进追忆,说:真的假的也算我的初恋。刘丽现在长成什么样,也该老啦?
我说:还用说,跟咱们差不多呗,老么咔嚓的。
他慢慢摇头,说:在我心里你姐仍然从前那样。初恋难忘啊!江波说着,抬头望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商品房,幽幽地说:刘根,你们家过去就住这儿都拆了,胡同拆了,大杂院拆了,一点影子没留,唉,我记着你家窗户通开源旅馆的楼顶。你小子总在那儿偷看,那些年鸟市大街乱七八糟的事全被你瞧真真的。
我好像偷了东西被人家抓住了手,佯装无所谓地摇摇头。
江波发感慨:那些年那些事呀,拍军帽、打架、挂“货”、捅人,荒唐事干个够,要多刺激有多刺激。咱们的青春都搭在这儿啦。你说,咱们那时候的青春算什么色儿?红的?灰的?黑的?
我想了想,说:先是红的,后来变了色儿,变成灰不溜秋,最后混成杂色儿的。
江波认同地点点头:嗨呀,想起来呀,那可全是江湖啊。
江湖?!我觉着他用的词儿才够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