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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翔下了火车,提着皮箱在站台上左顾右盼,他不知道来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人。
火车站不大,下车的乘客却很多,站台上熙熙攘攘。
人丛中站着一位女士,气质高雅,穿着一件浅灰色风衣,手插在衣兜里,很有点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味道。她仿佛在等人,但并没有注意他这边,而是不时地朝前边的车厢张望。站台上有风,吹拂着她的风衣下摆,一飘一飘的。
这不是来接他的,林志翔心里明白。他过来时把他的车厢号码告诉了伙伴,如果伙伴进站来接,不会看不到他——尽管,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他的伙伴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男人还是女人。
林志翔这次来大明市,要走进一个全新的领域,领导上交代任务时他还在遥远的北方。那边的暖气还没撤下来,外面的景致里残留着冰雪。谈话是严肃的,任务很急迫,领导要他做好最艰苦的准备,到了S省,一切听从老狴指挥。老狴既不是名字也不是绰号,但老狴很有名气,在他要进入的那个领域里是个传奇式人物,有人悬赏200万要买老狴的项上人头——他出发前听过许多关于老狴的故事,这使他对将要接受的新任务充满了憧憬。他从事秘密工作多年,职业的磨砺使他练就一身天塌下来不动声色的真本领,可他依然抑制不住时时从心底涌出冲动,那是对新工作的渴望。
站台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令林志翔始料不及,他目瞪口呆,在不经意中上了来到S省的第一课。
前边的车厢随着人群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瘦小,背着绿色行囊;女的高个儿,身体健壮且美丽,斜挎着艳丽的傣族民族包,两人看上去并不协调,很难判断他们间是什么关系。不像本地人,S省到处是旅游胜地,来这里观光的外地人很多。也不像汉族——林志翔莫名其妙就觉得,那个女子仿佛是维族或哈萨克族姑娘。
灰风衣也看见了他们,她向前走了两步,侧过身,隐蔽地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林志翔立刻注意到,站台另一侧有几个男人,正漫不经心地逆着人群缓缓走动。他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因他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氛。
那对不成比例的男女随着人流朝林志翔走来。男人走路跛脚,弱不禁风的样子,边走边乜起眼睛,四处张望。女孩脸蛋红润,挺着胸膛,不得不时时收着脚步,跟在他的侧后面。
林志翔心想快了,他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一瞬间,周围的陌生男人就行动起来,他们快速地从不同方向走过去,封住了各个角度。
小个子男人下意识站住,警觉地左右看看,一瞬间就出了慌张,拔腿要跑;他的女友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说时迟那时快,几个男人已经猛扑上去,像砸萝卜夯那样,一下子就把两人一起砸在地上,紧接着是干脆利落的几个动作。
他们距林志翔很近。许多人都躲避开了,他仍原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眼前那个并不复杂的过程。他听到女孩咕噜噜地喊出一串维语,小男人的胳膊也从人缝里探出一下,迅速被窝回去。然后他看到电镀手铐的亮光。再后来,那些人陆续站起,两人已反剪着双手,铐得结结实实。
周围的人群里引起一阵小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来,大家都明白这边发生了什么。一些人已经走开,另一些人仍远远地站着看,没人议论什么,大家的神态都很安然。
一个黑脸汉子,从小男人怀里掏出一颗手雷,黑赫赫的,不是国产品。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雷的拉环放回——这时围观的人群才唏嘘了一下,纷纷向后倒退。
那伙人离开了,把抓到的男女围在中央,齐刷刷沿铁路线一直走下去。林志翔看见,远处停着几辆警车。
灰风衣并没跟他们一起走,她像林志翔一样,目送着他们,然后斜了林志翔一眼,板起面孔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木啊?多危险,以后遇到这样的事,站得远点。”
林志翔想说句什么,他没说,只淡淡地笑了笑。
灰风衣已经走开了。
林志翔摸出一支烟,他要静一静——他的感受挺复杂。
最简单地说,他嗅到了火药味儿。尽管还没开展工作,尽管,他至今并没接触具体任务,但他已经呼吸到了工作的气息,辣呛呛的,充满了刺激。
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粗着嗓音问:“喂……您是林老板吧?”
2
与老狴正式谈话在一间新装修不久的大房间里,室内的油漆味还未散尽。房间阳光充足,到处都显得白花花的。这并不是老狴的办公室,是他手下人员集结的一个秘密地点。谈话只他们两人,林志翔现在的身份是老狴的“亲戚”。
他向老狴讲述了在站台上看到的那一幕。
老狴的嘴唇动了动,用发声器一样的嗓音说:“两个新疆毒贩子,这是他们第二次来S省,德扬的雷队长,盯他们有两个月了。”
“女的我看出来了,男的,像北方人。”林志翔说。
老狴抬起眉毛看看他,“哦”了声说:“有眼光。那个男的,他说他出生在北京,还有点背景,女的是阿克苏人,从新疆出来才八个月。”
老狴姓关,实名关德民,S省禁毒局侦察处副处长。正职位置空缺,老狴主持处里的全盘工作。
整个谈话过程并不长,暂时没涉及工作。老狴拿给他几张磁盘和一堆资料,要他先熟悉一下环境。给林志翔的感觉,老狴对他并不热情,说话慢悠悠,板平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纹。老狴个头不高,与他想象中的英雄相去甚远,甚至给他一种不好接近的陌生感。
然而老狴说话简洁,语速虽慢,表达的意思却相当清楚,一句是一句,决不重复。林志翔嘱咐自己,要尽快适应老狴的思维习惯和做事方式,全盘接受他。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就要和这位不苟言笑的黑脸上司打交道了。
尽管老狴缺乏热度——这给林志翔旺盛的工作热情泼了不小的冷水,但他并没忘记尽地主之谊请林志翔吃了顿便饭。
不方便找其他人,饭也只他们两个。老狴开车带他到市郊一个羊肉馆吃涮锅子。涮法跟北方不同,涮的不是羊肉片,而是炖熟的肉,带皮,还有羊杂、羊脚。羊是本地有名气的小黑羊,味道的确鲜美。老狴吃饭仿佛例行公事,吃了一大阵子才想起来问:“要不要喝点酒啊?”
老狴做的最令林志翔感动的一件事是带他去了趟看守所。在那里他再次看到那两个新疆毒贩,他们临时羁押在这里。林志翔和老狴过去时,德扬的警察正在办手续,两人马上要转到下边去。
男毒贩的体质极弱,干瘦,看上去不会超过80斤,哆嗦嗦的站都站立不稳。老狴低声说:“瞧明白了吗,这是个白粉鬼。”押解的警察拿两片戒毒灵给他,他立刻贪婪地吞下去。戒毒灵里含微量吗啡,不同含量有不同号码,男毒贩服药后有了些精神,走过去安慰那个女的。女毒贩一味在哭,面颊已失去了光泽,无望的大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涌出。林志翔想,他们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也明白什么命运在等待他们。这女孩从阿克苏出来才八个月,自然有很多懊悔的地方,一步差错,毁掉了一生,回头想想,恐怕肠子都悔青了。
老狴和德扬的警察在一边谈话。男毒贩走过来。不知怎的他就认为老狴是个大官,能左右他们的命运。他拧着眉毛,忧郁地说:“丽达的身份证写错了,她今年不到18岁……”
老狴沉着脸,严肃地望了他一阵,说:“这些事情,到了法庭上,法官会弄清楚的。”
男毒贩变得固执,坚持说下去:“丽达为了出来找工作,托人重办的身份证,办的时候,多报了两年……”
老狴已经转过脸,不再理他。
这时,男毒贩无望地看了林志翔一眼。
他的眼神暗淡无光,脸色苍白、猥琐,黑黑的眼圈布满死亡阴影。他记住了这张面孔,也记住女孩俊俏的脸蛋和红肿的眼睛,大眼睛里不断涌出的泪水……
——他们已然失掉了明天。
返回的路上,林志翔长久地沉默着。
“感觉怎么样?”老狴驾车,终于发问,语调依然平平的。
他张张嘴巴,其实他有许多感受,看看老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很令人同情,是吧?”老狴并不看他,继续说,“打到手里,他们都是这副样子。哭鼻子,一副可怜相……也有百般抵赖的,还有,一进来就装哑巴……总之,求生啊,到这时候,他们的求生欲望特别强……叫人看着,心里有股子说不清的滋味……是吧?”
林志翔说:“就是,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这条路?”
老狴说:“走这条路?你知道他们做了多少毒品吗?光这次,就打到2100克高纯度海洛因,而且,他们手上还有13万毒资没花出去……”他缓了缓,又说,“案子在S省不算大,我们这里,万克以上才算要案。不过,按照国家刑法,走私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就可以判处极刑,他们可以宣判40回了。”
林志翔当然明白案子的分量,2100克,能毁掉多少青春多少家庭,他并不同情他们的犯罪。
拐过街口,老狴继续说:“毒品是什么?毒品就是鬼门关。毒贩子讲,跨过去是天堂,跨不过去就进地狱。他们啊,心里都明白,迟迟早早,他们总有跨不过去的那一天,等待他们的,其实是同一条路……”
林志翔说:“他们抱着侥幸心理。”
“诱惑啊,诱惑是太大了……”老狴感慨着,又在咀嚼男毒贩的话,“……不满18岁……可以追究刑事责任但能免除死刑……你说,他们心里什么不明白?”
后来,老狴给林志翔讲了个故事,是他的亲身经历。那时老狴还在边防当兵,他第一次接触毒品贩子,心里也萌生过对他们的怜悯和同情。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山林里飘浮着夕阳的余辉,周围一片宁静。
一老一少两个山民,战战兢兢站在年轻的关德民身前,背篓放在他的脚下,里边装的酸角子已被翻开,露出三大块黑乎乎的鸦片。
老狴极为兴奋,心脏扑通通地跳跃,脸上泛着红光——毕竟这是第一次。
老狴说:“第一次的意义就在于,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现,你拥有了生杀大权。你跨开一步,他们仍会活着;你原地站着不动,就会把他们送到另一个地方……”
林志翔显得紧张,他不知道老狴下边要说什么。
老狴注视着前方,仍沉浸在回忆中。
“那真是一种,领人战栗的陌生感。”老狴评价着自己当时的感受。
林志翔忽然觉得,老狴很富于情感,只是他把热乎乎的感情深藏着,封在冰盖的下面。
当年的老狴的脸色通红。两个山民却面如土灰——他们的脸色越来越暗淡,暗淡得连眼仁都变得苍白。老人衣衫蓝缕,两只胳膊瘦如柴棒,不住地抖索着。年轻人的黑眼睛直望着他,眸子里游动着最后一丝祈求的亮光。
“你放了他们,是吗?”林志翔问。
“没有。”老狴说,“我那时还是个小兵,但我知道要服从命令。”
他把案子报到教导员那里,憋了一阵,建议说:“鸦片我们没收,人就让他们走吧?”
教导员吃惊地瞪大眼睛,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吼了一句:“关德民,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你想坐牢哇?”
老狴告诉林志翔,指导员的这句吼,他记了一辈子。那一次他就明白了,他做的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光荣,艰巨,最重要的还是那句话,他把的是一道鬼门关。
然后他侧过眼睛,狡狯地看了看林志翔。
林志翔立刻警觉起来。他突然想到,老狴带他过来,不只是为满足他的好奇心,老狴讲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信口拈来,说明他也有过类似的心情——老狴显然看透了他,在试探,甚至是某种考验。老狴深邃的目光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老狴不再说话,沉闷地开车。许久,他才口气缓慢地对方才的毒品概念进行修正,说:“毒品是什么,毒品是法律规定的违禁品,而法律,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允许违背的。”
后来林志翔想:老狴已经给他规定了最根本的工作原则,他在对他进行教育。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他迈过一次次生死考验的关口,再回想最的感受,他不得不嘲笑自己的肤浅。他很快就体悟到工作环境的残酷性,那些廉价的同情心必须永久地割掉。他的工作不允许他有丝毫的疏漏,他的生与死,就存乎于每一次判断是否正确的毫厘之间。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渐渐被锤炼得冷硬,他也会像关德民一样,炼就一副刚毅的面孔,一副铁石心肠。
老狴的用心显而易见,他要林志翔尽快熟悉毒品,熟悉毒品犯罪,熟悉毒品交易,熟悉边境环境。他不急于交代任务,但他又希望林志翔尽快地进入他安排的角色——在老狴不动声色的目光里,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
3
关德民午后安排体检。已经和中心医院的张医生预约了几次,今天他下定决心,不能再往后推延了。
上午连着开了两个会,分别研究了德扬和若河的案子。德扬的支队长雷建刚没过来,政委徐波汇报了案情。边境那边,几条情报线索都反映有人在收集精制海洛因,规模和手法很像是“老熊”又在活动。
若河是现案,简支队长带着一个侦察小组,正在大明市开展工作。据简队长介绍,案子很可能与境外毒枭“将军”有关。
给关德民的印象,境外的两大毒枭都在活动,这说明又一个案件的高峰期正在迫近。
没做任何结论。关德民不喜欢在侦察的初始阶段就弄得轰轰烈烈,案子只需要一步步地去做。
他派处里的侦察员刘桐配合简支队在大明市的工作,定了几条,要求把案子延伸下去。
送走他们,已经12点10分。关德民早晨就没有吃饭,水也没敢多喝,出了办公大楼,开车直奔第一医院。
张宪宗医生在等他,见了面就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说10点拖到12点半,害得我们中午饭都吃不消停。”张医生是关德民的中学同学,说话不打遮掩,但也透着对老狴的关心。
张医生和X光室、胃镜室都打过招呼,要他们留了人。关德民过来,张医生带着他先拍胸大片,又乘电梯爬到六楼去做胃镜。
关德民怀疑自己的咽部长了异物。很长一段时间,颈部淋巴肿胀,说话不方便,吃饭也总有咽不净的感觉。他打电话请教过张宪宗,张医生说:“你过来查一下吧,凭你一说我不好下结论。”
下午上班,两边报告出来,呼吸系统没查出毛病,问题出在食道上。关德民的贲门上方有块肿物,边缘光滑,要做活检。胃也不大好,胃壁有不规则的白斑。另外,胃镜室的报告认为他患有慢性萎缩性胃炎。
张医生说:“胃不好,与长期精神紧张有关。”
关德民说:“没办法啊,属你讲话,忙人嘛。”
“烟还抽得凶吗?”张医生问。
关德民笑笑说:“想起来,控制一下,一忙就顾不上了。”
“一天抽多少?”
“一般情况下,也就两包吧。”
“这可不行,”张医生说,“我不主张你戒烟,但你必须降到一盒之内,最好每天不超过十支。酒也要少喝。如果你爱惜生命的话,这两件事,你必须做到。”
关德民只对几个人无奈,张宪宗就是其中之一。
他说:“我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要为。你记住,你的检查还没结束,那块肿物是什么性质,还不清楚。”
“我们这行,一般肠胃都不大好。”
“事在人为嘛,越忙,越应该注意劳逸结合。”
见关德民不说话,他才坐下开药单,边说:“活检的检验结果,一周之后出来。你不要怕,从肿物的性状看,不像是癌。不过,你也要注意,良性恶性,是可以转化的。”
关德民说:“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人不经吓。”
张医生又说:“还有,胃上的白班不好,甚至比那块肿物更危险,下次预约过来,用激光把它们打掉……”
回机关的路上,他的脑筋已经转过来。查体是医生的事,工作压力却属于他自己。下边报上来的案子,每年不下上千宗,需要侦察处过问的,也有几百宗,需要分析、指导、研究、协调,有的还要直接参与指挥,劳逸结合,那只是老同学的一个良好愿望。
检查过了,他便把这一页暂存档,翻了过去。
全省的毒品案件侦察工作,在他的脑子里有一盘棋,境内境外的毒枭毒贩子,在他脑子里也有一盘棋。棋子大体都知道,交过手的,他心里有印象,深藏背后的,也会慢慢露出马脚。比方“老熊”,比方“将军”,再比方“眼镜蛇”、“山猫”、“坦克”、“穿山甲”。在他心里挂上号的大毒枭,已经有七八位,其中,“坦克”他打的交道最多,掌握的材料也最丰富。
“坦克”正名叫霍学范,不是原名,是他在境外使用的化名。
霍学范湖北人,早年偷渡到境外,在金三角地区活动了十几年。他从坤沙时代就参与了毒品生意,给人家当过马仔,在毒品加工厂做过毒品配剂,后来混入境外的地方武装,在达旺保卫军的一个师部里当过作战处长,后又担任军需处主任。这期间,他曾大规模向我国境内走私海洛因。关德民当时还在德扬,是前任缉毒队长。两人摆开擂台,一次次过手,连续打掉他的大宗货物。那一场场的战斗打得酣畅淋漓,很快就把霍学范的嚣张气焰打击下去。
霍学范损兵折将,经济上赔了个血本无归。这个毒贩恨透了关德民,扬言报复,悬赏200万人民币要买关德民项上人头,就是这家伙喊出来的。
不过,霍学范当时在境外已相当狼狈,失掉了经济支撑也就失掉了军方的信任,惶惶然如丧家之狗。境外大宗毒品生意一般都是几人联手经营,他承担运输,在他手中折货,他要负责赔偿。因此,霍学范欠下其他毒枭一屁股滥账。报复也是吹吹牛而已,他已没那个经济实力,不得不到处躲债,很快就在关德民的视野中消失。
这大约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近一年间,这家伙又冒了出来。
去年夏季,德扬打掉一个贩毒团伙,反映出境外有个龚老板,手里囤积一批海洛因,在境内寻找买主。今年春天,大明市破获一起毒品案件,也牵涉到这个龚某。龚老板何许人?被抓获的马仔中有人见过他,交代说:“大块头,额角有块亮疤。”关德民当时就觉得这人像霍学范。他从霍学范卷宗中调出他早年的照片,交对方辨认,结果证实无误,只是现在的霍学范蓄上了胡须。
这家伙并没沉沦下去,他的再度活跃说明他手里又有了钱,很可能找到了新的靠山。据关德民的经验,像霍学范这样贼心不死又东山再起的家伙,一旦找到翻本的机会,会以十倍的疯狂,企图把失去的天堂再夺回来。这种人干就不会小干,干就会闹出大动静。
老对手再打交道,显得轻车熟路。身份不同了,时间也过去了许多,秉性还是老样子。这条线索,关德民直接参与了经营,以一位湖北籍深圳老板的身份,迂回地同这位“龚老板”保持着联系。关德民现在的目标跟过去不同,他不仅要打掉霍学范的毒品,还要敲掉这个罪恶多端的毒枭。经营中关德民发现,霍学范与境外的老熊和“将军”都有联系,这使他产生了另一套想法:以霍学范为突破口,弄清老熊和“将军”的真实身份,取得一箭三雕的效果。
为了实现这一作战计划,他从北京调来林志翔,做他的搭档。林志翔具备他设计的所有条件:湖北籍人,年龄相当,第一次做毒品生意,第一次来S省,与本省本地所有人都不熟悉,手里有雄厚的资金,可以做现货。而境外的龚老板已越来越急迫,有与“林老板”见面的要求。
条件是成熟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关德民嘱咐自己,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现在是战役的启动阶段,他要和林志翔再泡一泡,他需要熟悉这个助手,林志翔也需要了解S省,了解毒品交易的规则,了解他将深入的那个圈子的氛围,他们需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讨论清楚。
4
林志翔独自一人住在宾馆,他也只能住宾馆,他没有任何去处。
这些天林志翔过得很孤独,他在大明市没亲人也没朋友,周围没有一张熟面孔,他脱离了“组织”,他的通讯工具全部做了更新,他与他的过去与他的家人都割断了关系,整个把自己隔绝起来。
老狴拿来的资料都看过了。资料挑选得很精心,虽然他不了解作战方案的全部,但他的角色和任务交代得非常清晰。表面看,这没什么,不过是到边境上,跟一个或一群人会一下面,进行虚拟中的交易。但,他的角色要扮演好,按照老狴的设计,不能走样。他要装扮成一个有钱的“新手“,能做现金交易——这对毒贩来说最具诱惑力。他的第一步任务是诱使对方上钩,然后再依照老狴的指示,把工作一步步做下去。后面的任务,现在还是个谜。
他已进入角色,进出宾馆,行动坐卧都像个深圳老板。
白天出去走走,了解一下市场,泛泛地接触了一些商人。都是非正规的,主要加强对这里的认识。晚上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温功课那样反复端详霍学范那张复印照片。这个人小眼睛,尖头顶,阔下巴,显得凶残。他知道此人在境外有很深的背景,狡猾奸诈,手下有一批打手,与境外的地方武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设想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他的嘴角浮起一层冷笑,仿佛已走上战场,进入了阵地——他站在窗前,长久地凝望城市宁静的夜景,设想再他将经历的一场场战斗。
他的“悠闲”的老板生活,仅保持了三天。第四天午后,林志翔躺在床上睡午觉,枕边那只蓝色专用手机突然响起,他激灵坐起,迅速打开电话。
老狴的声音遥远地传来:“伙计,休息得还不错吧?”
“不错,睡得很好,城市也美。”他说。
老狴就说:“你的‘快乐时光’就要过去了。你马上过来,老地方。记住,除了你我之外,你在任何场合下,都是个纯粹的商人。”
林志翔赶到见面地点时,老狴正在房间里等他。
屋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林志翔进来时,那人闷头坐着,在抽水烟袋,并没吭声。
林志翔坐下,诺大一个房间里,三人各靠一面墙,恰坐成个三角形,把巨大的空间留在中央。
关德民说:“这是德扬市公安局的雷建刚支队长。”
林志翔“哦”了一声。那人只撩起眼皮望望他,点了下头。
关德民却没向对方介绍他,很可能他事先已经讲过了。
屋里的气氛显得严肃。林志翔不便先说话,关德民也没布置什么,两人似乎都在等着雷队长发言。
沉闷了一阵,雷队长说:“你的情况关处长跟我讲了,好好干,这次我们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将功补过。”
这是什么意思?林志翔疑惑地看看老狴。
关德民仍扳着脸,眼角上露出一丝狡狯。
雷队长继续说:“你这次的表现,我和关处长会如实记录下来,向检察院、法院反映。这对将来对你的处理,会有好处。”
林志翔已不再怀疑——他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这位关大人是如何向雷队长做的交代,雷队长显然把他当作了污点线人。
雷队长继续说:“你不用怕,到时候我会派人保护你。”
这时关德民才说:“林老板你先下去,和雷支队长搞好配合。具体需要你做什么,怎样做,我会及时通知你……哦,这次行动,你听我的指挥,你们之间,不要单独联系。你对雷队长有什么要求,也要通过我告诉雷队长,听明白了吗?”
林志翔已感到不快,但他不能解释,他只能听从老狴安排。
“什么时候走?”他问。
关德民说:“马上,今天下午五点的飞机。”
“我跟雷队长一起走吗?”
“对,”关德民说,“你们乘同一班飞机,机票已经买好了。不过,在路上你们不能交谈,你们彼此并不认识。”
林志翔说:“明白了。”
雷队长又说:“下边的情况很复杂,就像关处长说的,你不要和我联系。不过,你的身边,总会有我的人。”
雷队长还有其他事情,先告了辞,他只和关德民握了握手,大约是不屑,只跟林志翔点了点头。
雷队长走后老狴立刻改变了态度,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样啊伙计,委屈你了是吧?”
林志翔说:“我倒没什么,为了工作嘛。”
老狴把笑收住,说:“我没权力公开你的身份,你也没权力。”
林志翔明白他这话的分量,没再说话。
老狴继续说:“雷支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办事认真,原则性强。你放心,无论他把你看成什么人,他也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
回宾馆收拾行李,林志翔仍在想,这个老狴不愧为缉毒战线的名将,做事滴水不漏。这种安排,既不暴露他的身份,又能和基层衔接,对工作应该是有利的。马上又想,这样安排其实也最危险,他无所依傍,只能单线作战。然后开释地想,
任务是第一位的,从某个角度上看,他是老狴盘棋里的一个棋子,从另一角度看,他们却是他棋盘里的一群棋子,都是为了工作,真是没什么委屈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