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停在"云顶国际"公寓楼下时，诸君临看了一眼腕表——十点零七分，比约定时间晚了七分钟。他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合同副本，纸张边缘在指尖留下细微的割裂感。

"诸博士，电梯需要刷卡。"穿着藏青色制服的物业经理微笑着递过一张门禁卡，"谢先生已经将您的信息录入系统了。"

电梯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青的眼圈。昨晚修改论文到凌晨三点后，他又花了两个小时研究那份婚姻合同的漏洞。镜中的自己像个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领带系得太紧，几乎要勒断呼吸。

电梯直达顶层。门开的瞬间，一股冷杉混合雪松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走进了一片冬日森林。诸君临皱起鼻子，这种经过精心调配的香氛让他想起谢庭舟西装上永远不变的冷淡气息。

"早上好，诸先生。"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年轻女性站在玄关处，手里捧着平板电脑，"我是谢总的行政助理苏雯，他临时有个跨国会议，让我带您熟悉环境。"

诸君临的目光掠过宽敞的客厅——极简主义的装修，灰白主色调，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全景。茶几上放着一台咖啡机，旁边是半杯喝剩的黑咖啡，杯沿留着淡淡的唇印。

"我的行李呢？"

"已经放在您卧室了。"苏雯指向走廊右侧，"按照合同条款，您和谢先生的卧室分别在公寓两端，共用书房和客厅。家政服务每周三次，如果您需要增加..."

"不需要。"诸君临打断她，"我的活动范围不需要外人介入。"

苏雯的微笑僵了一瞬："谢先生提到您可能需要在卧室加装指纹锁，已经联系了安防公司下属..."

"我自己处理。"诸君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银色金属盒，"告诉谢庭舟，我不需要他的’贴心安排’。"

苏雯离开后，诸君临终于能仔细检查这个将被称为"家"的空间。主卧面积比他A大的宿舍大两倍，床品是高级灰的埃及棉，床头柜上放着一台崭新的空气净化器——标签还没撕，显然是刚购置的。他冷笑一声，谢庭舟连这种细节都要展示他的周到吗？

打开行李箱，他首先取出一个铅封的黑色匣子。指纹解锁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支试管和喷雾瓶。他戴上橡胶手套，将其中一支淡蓝色液体涂抹在卧室门把手上，又用紫外线笔检查了效果——无味无痕，但只要有人触碰，就会在紫外线下显现荧光指纹。

完成这些，他才开始整理衣物。当他把最后一件白大褂挂进衣柜时，发现内侧隔层已经放着一个急救箱，翻开一看，抗组胺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肾上腺素笔和哮喘吸入器。诸君临的手指在药盒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猛地关上柜门。

午餐是物业送来的冷餐三明治。诸君临坐在落地窗前，一边吃一边用平板查看实验室数据。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屏幕上形成反光，他烦躁地调整了几次角度，突然发现玻璃反射中，客厅角落的烟雾报警器旁有个几乎不可见的红点——微型摄像头。

他不动声色地喝完咖啡，径直走向那个摄像头，从口袋里掏出激光笔对准镜头。三秒钟后，公寓的智能音响突然响起谢庭舟的声音："那是安保系统的一部分，不是针对你。"

诸君临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反而勾起嘴角："侵犯隐私条款第3.2项，谢总。"

"公共区域监控符合合同补充条款第4条。"音响里的声音带着电子质感，"顺便，门把手上那种试剂会腐蚀金属镀层。"

诸君临猛地回头看向自己卧室方向。他确定涂抹试剂时摄像头不可能拍到，除非...

"压力传感器。"谢庭舟仿佛能读心，"门把手的重量变化了0.3克。"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诸君临走到中控面板前，一把拉下总闸。所有电子设备瞬间断电，连新风系统也停止了运转。寂静中，他听见书房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谢庭舟站在书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正在闪退的会议平板。他今天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着，露出明显的锁骨线条。两人隔着一整个客厅对视，像两只初次划定领地的野兽。

"我假设你知道，"诸君临慢条斯理地说，"切断监控不等于我要谋杀你。"

谢庭舟把平板放在餐桌上，走向咖啡机："你吃午饭了吗？"这个生硬的转折让诸君临挑了挑眉。

"吃过了。"他故意补充，"没有过敏原。"

谢庭舟的手在咖啡机上停顿了一下："我下午要去新加坡，三天后回来。这期间你可以随意改造你的区域，只要不破坏承重墙。"

"真是慷慨。"诸君临走向书房，"我需要用你的法律数据库。"

"密码是你生日加A大建校年份。"

这个回答让诸君临停在半路。他转过身，发现谢庭舟正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在自然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合同第7页乙方基本信息栏。"谢庭舟啜了一口咖啡，"顺便，你论文里那个量子算法模型有漏洞，第15页的推导过程跳了两步。"

诸君临的瞳孔微微收缩。那篇还未发表的论文锁在他A大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你黑进我的电脑？"

"《AI伦理季刊》匿名评审。"谢庭舟放下杯子，"我恰好看过初稿。"

阳光在两人之间投下细长的影子。诸君临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可能比他的导师更了解他的学术轨迹。这个认知让他喉咙发紧。

"书房你可以随便用，"谢庭舟看了眼手表，"但别动我的文件归档系统。"

"放心，我对你的商业机密没兴趣。"诸君临转身走向书房，又停下脚步，"咖啡机的水粉比错了，浓度低了12%。"

谢庭舟离开后，公寓变得异常安静。诸君临站在书房中央，感受着这个充满谢庭舟气息的空间——整面墙的法律和商业典籍按杜威十进制分类法排列，办公桌上三台显示器呈弧形摆放，便签条上的字迹小而密集，像某种加密文字。

他打开电脑，登录法律数据库开始研究婚姻法的漏洞。三小时后，窗外华灯初上，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正当他准备起身时，发现书柜最下层有个黑色档案盒，标签上写着"J.L.Z"——他名字的缩写。

心跳突然加速。诸君临蹲下身，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存放着他从本科至今发表的所有论文，包括那些刊登在校刊上的稚嫩作品。每篇边缘都有铅笔批注，有些地方甚至比他导师的修改意见更犀利。最新一篇的空白处写着："参见Berkson (2019)可优化此处算法效率"。

诸君临的手指微微发抖。Berkson的论文上周才在预印本网站发布，连他的研究团队都还没讨论过。谢庭舟是怎么...？

他突然注意到论文堆最下面压着一张照片——A大去年的学术论坛，他在台上发言，谢庭舟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半年前。

书房的时钟指向午夜。诸君临回到卧室，从行李箱深处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那份婚姻合同的初稿。他在台灯下仔细比对着谢庭舟修改过的地方，用红色钢笔在空白处做着标记。合同第四页新增的条款引起他的注意："乙方不得单方面终止甲方正在进行的商业谈判"——这明显是针对诸家正在接触的东南亚项目。

"我以为学术精英都讲究作息规律。"

谢庭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诸君临猛地合上文件夹。穿着睡袍的谢庭舟靠在门框上，湿发显示他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飞往新加坡的航班上。"诸君临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桌上的文件。

"台风迫降香港。"谢庭舟走进来，目光落在那个打开的密封袋上，"修改合同需要双方同意，诸博士。"

"只是学术研究。"诸君临镇定地收起文件，"婚姻法史很有趣，特别是违约条款的演变过程。"

谢庭舟突然伸手按住文件夹："第8页第3条，’不得在非共同协商情况下单方面修改合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指关节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诸君临没有抽回手："《合同法》第54条，’因重大误解订立的合同，当事人一方有权请求变更’。"他抬起眼睛，"比如隐瞒了婚前长达半年的跟踪行为。"

谢庭舟的瞳孔微微扩大，随即恢复冷静："学术关注不算跟踪。"他松开手，"就像你调查谢氏集团所有专利布局一样，都是...职业习惯。"

空气凝固了几秒。诸君临突然笑了："所以我们是互相监视的关系？"

"互相研究。"谢庭舟纠正道，"毕竟要共同生活三年。"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随即是轰隆的雷声。暴雨突然倾盆而下，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子弹。灯光闪烁了几下，随即整个公寓陷入黑暗。

"备用电源三十秒后启动。"谢庭舟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诸君临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线照出谢庭舟近在咫尺的脸——在冷光下，他眼下的青影更加明显，嘴角绷紧的线条显示出疲惫的痕迹。

"你上次睡眠超过四小时是什么时候？"诸君临脱口而出。

谢庭舟似乎被这个私人问题惊到了："不记得了。"他转身走向门口，"应急灯在走廊尽头，我去..."

话音未落，诸君临已经越过他走向配电间："总闸跳了，不是停电。"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金属柜打开的声响，"你家的电路负载设计有问题，咖啡机和微波炉不能同时..."

随着咔嗒一声，灯光重新亮起。谢庭舟站在原地，看着诸君临从配电间走出来，白衬衫上沾了一道灰痕。

"你会修电路？"

"我十二岁就开始自己组装实验设备。"诸君临拍打着袖子，"父亲认为这是’浪费时间’，断了实验室经费。"

谢庭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你发表了那篇关于自制光谱仪的论文。"

诸君临猛地抬头："那篇只登在校刊上..."

"《A大少年科学院刊》第43卷。"谢庭舟走向厨房，"喝咖啡吗？这次按你的浓度。"

当谢庭舟操作咖啡机时，诸君临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锐器划过。那道疤的位置几乎和自己左手腕上的如出一辙——这个发现让他喉咙发紧。

"加奶吗？"谢庭舟背对着他问。

"黑咖啡。"诸君临顿了顿，"加三块糖。"

谢庭舟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瞬："和你在A大实验室喝的一样。"

"你又怎么..."

"校刊专访。《青年科学家的日常》第5期。"谢庭舟递过咖啡杯，两人的手指在杯柄处短暂相触，"你桌上那个马克杯，印着薛定谔方程的那个，每次拍照都在。"

诸君临接过咖啡，热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公寓里，谢庭舟可能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习惯和过去。这个认知既令人恐惧又奇异地令人安心。

"书房那个档案盒，"他直视谢庭舟的眼睛，"为什么收集我的论文？"

谢庭舟啜了一口咖啡："谢氏集团有个人工智能实验室。"

"Bullshit."诸君临放下杯子，"你批注的关注点全是理论物理，和AI应用毫无关系。"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幕墙。谢庭舟走到窗前，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遥远："我母亲是理论物理博士。"他的声音很轻，"她去世前最后一年，经常提到一个天才少年，说他的量子场论见解比她带的博士生都深刻。"

诸君临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优雅女士，她总是第一个听懂他那些跳跃性推导的人。

"周教授？她是你的..."

"母亲。"谢庭舟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所以她去世后，我偶尔会关注那个她欣赏的年轻学者。"他放下咖啡杯，"纯粹出于学术兴趣。"

诸君临想说些什么，但手机突然响起——实验室发来的紧急警报，培养箱温度异常。他看了眼窗外如注的暴雨，又看看手机屏幕上的红色警告。

"我送你。"谢庭舟已经拿起车钥匙，"这个点叫不到车。"

雨中的城市像被浸泡在水晶球里，模糊而扭曲。谢庭舟的车内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沉默，只有雨刷规律的声响和导航系统的机械女声。诸君临注视着窗外流动的光影，突然开口：

"你母亲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声音很低，"我大二那年抑郁症发作，是她发现我在实验室里..."他猛地刹住，左手下意识盖住右腕。

谢庭舟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泛白："我知道。"车子驶过一个水坑，溅起的水花拍打在底盘上，"她日记里写过。"

A大的轮廓在雨中渐渐清晰。诸君临解开安全带时，谢庭舟突然递给他一把黑伞："合同第十四条，保障生命安全包括不被淋雨感冒。"

诸君临接过伞，两人的手指再次短暂相触。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在谢庭舟侧脸投下流动的阴影。

"你明天回来吗？"诸君临问出口就后悔了。

谢庭舟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灯："新加坡的会议改线上了。"他顿了顿，"冰箱里有芒果布丁，这次是无芒果版本的琼脂制品。"

诸君临站在雨中，看着黑色轿车尾灯逐渐消失在雨幕里。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合同，纸张边缘不再那么锋利了。